六月二十,是王媖十八歲的生辰,也是她入宮以來過的第一個生辰,熱鬧,隆重,卻缺了最重要的一個人。
“娘娘,您不勝酒力,别再喝了吧……”銀杏皺眉,鬥膽按住王媖斟酒的手,殷殷切切道,“大家夥都在,娘娘若是醉了,指不定傳出什麼來。”
勸是勸,銀杏實在壓着火氣呢。
皇後娘娘過生日,普天同慶,偏偏十公主又喪聲歪氣地給自己折騰病了,引得陛下心急,一刻也坐不住,接信兒就走,全然不管殿内坐着衆人,硬生生置皇後無地自容。
對妹妹,還是半路相認的妹妹,竟賽過正宮娘娘上心,這叫人上哪說理去。
銀杏為主忿忿不平,王媖這個主子倒沒有氣憤,隻有話不盡地酸楚。
陛下待她冷漠,她待陛下亦無情,貌合神離的兩個人,因為種種不可抗力的因素湊在了一起,會有什麼好果子。
假如她不是家世煊赫的王家之女,而托生在一個小門小戶下,那以如今這個年歲應當自由許多吧——不用遵守那一條條繁文缛節,盡情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到了年紀,相看一個自己歡心的人,與他做一對平凡夫妻,相守到老……
醉了,當真醉了,不然怎麼多愁善感起來。
王媖搖搖腦袋,将黏在頭上的恍惚感甩開,逐漸耳清目明。
放下空了一半的酒瓶,右手邊有一道幽深沉靜的目光,越過幢幢人影,爬上她的面門,漸漸長在了她的眼裡。
是他,是謝琰。
死去的記憶勢不可擋地活了起來。
他是父親的學生,同是父親最得意的門生,與崔介共同殿試,摘得探花榮譽,随後入職翰林苑。
嫁入東宮後,一心隻聞東宮事,他在翰林院如何,是否定下良姻,通通被她閉目塞聽在外。
一年有餘,金碧輝煌的大殿上,再度重逢,明明隻隔幾個人幾張桌子,竟如隔山隔海,遙不可及。
銀杏心細如發,早打聽見今日皇後壽宴謝琰也會參與——他憑借超凡才華,及國丈學生的不俗身份,得陛下賞識,扶搖直上,連升兩級,戴上了從五品侍講學士的烏紗帽,自然有資格出席。
銀杏就怕皇後、謝琰二人不經意對上視線,兩人畢竟有過那麼一段,固然發乎情止乎禮,誰都沒挑明,但銀杏看得出,皇後一直沒放下,素日不打照面尚可,一見上面,保不齊死灰複燃。
那可是暗通款曲、穢亂宮闱的重罪,絕對不能出差池!
思及這層,銀杏忙倒杯清水奉與王媖:“娘娘,您臉紅得厲害,喝點水冷靜冷靜吧。”
冷靜想想現今的處境,切莫覆車繼軌,牢記“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
王媖久夢乍回,艱澀轉眸,伸手接了銀杏的溫水,逼着自己一口又一口飲用,逼着自己心無旁骛。
這份暗地裡萌生的情緣,打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她跟他,皆不可執迷不悟下去了。
王媖狠心切斷對視後,謝琰低垂了眼皮,看着未開口的玉瓶,沉思良久,動手拔出酒塞,白得透亮的漿液瀉入青花瓷酒盅内,隐隐散着香醇之氣。
瓊漿玉液滾滾流入謝琰腹中,但覺有人在拿刀子一下下割他的喉嚨,火辣感沿食道,一直拖曳至胃裡,又熱又辣,可遠不及心髒難受。
心疼。
他心疼她。
謝琰心疼王媖。
同一時間,乾清宮暖閣。
青紗帳内,薛柔閉眼側卧,她沒入睡,是眼疾複發,眼裡白茫茫一片,好似下雪,什麼都看不見了。
“為崔介傷心?”薛懷義就在床邊高高地立着,暗紅的燭光将他微微俯視的輪廓鍍上一層朦胧的光邊,幽微,神秘,高深莫測,“妹妹鐵石心腸,倒為一個棄你如敝履的男人吃盡苦頭,叫朕十分意外呢。”
南征軍明日開拔,南地兇險,歸家無期,崔介、九哥哥,她在意之人,均被薛懷義捏在手心擺布……
他是沖她來的。
“崔介沒有,”薛柔一動不動,維持背對人的姿勢,“他沒有棄我如敝履。是你,是你在背後搞鬼,是你在報複我。”
薛懷義笑了:“崔介非池中之物,朕隻是給他一個實現抱負的機會,況且,朕為主,他為臣,朕調遣他,何錯之有?是妹妹你是非不分,不識時務,自作自受而已。”
當初欺他辱他之時,就應做好多行不義必自斃的準備。
薛柔冷聲譏諷:“我不悔我當初的作為,要悔隻悔那時下手太輕,留你一條賤命苟且至今……我錯了,我真的錯得離譜,居然對你手軟!”
薛柔是塊硬骨頭,不好啃,但薛懷義有一點一點磨碎她的耐心與決心,當下笑說:“你一再罵朕賤種,那你身為朕的妹妹,你又是什麼?”
薛柔總是學不會忍耐,勃然大怒,費力坐直身子,強忍雙目不适,張開空洞洞的眼:“我從來都沒承認過你是我的哥哥,我與你,八竿子打不着。你以後少說妹妹兩個字,你不配!”
“是麼。”迎着她死寂的怒視,薛懷義伸手撈起她的下巴,指尖的溫意同她皮膚的涼意碰撞,厮纏,最終融為一體,“可巧,朕也沒隻把你當妹妹看。”
薛懷義是薛柔名副其實的哥哥,岑熠不是。
薛柔盲目打開禁制了下颔的重量,咬牙切齒道:“你滾開,我嫌你髒!”
一面呼喚三喜四慶。
“别白費力氣了,”做戲做久了,是會累的,薛懷義也不例外,他索性放任冷血無情的一面,“她們怕死,不敢擅闖。”
薛柔連身帶心一凜,佯裝鎮定:“你幹了什麼?”
頭頂的聲音悠悠的、閑閑的:“她們是衷心不假,隻是衷心用錯了地方——”
聲音慢慢低了,近了,巧妙地落在右耳膜上:“私自往外傳遞消息,視為私通,理應重罰。”
是了,是她不死心被鎖在這鬼地方,抓着三喜的手,凝重交代她用妝奁裡的首飾收買門口看守的禁軍,試圖向母後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