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柔和崔介重逢在一個陰雨連綿的上午。
薛柔不久前才服了藥,三喜知她最怕苦,備下新鮮蜜餞給她潤喉,可她拒絕了——隻有純粹的辛苦,方能起到警醒她牢記現下束手束腳、任人宰割的作用,如若再添蜜餞,她會忍不住陷入那回味無窮的甘甜之中,從而逃避現實的。
“崔……介?”
崔介悄無聲息而來,薛柔是從面前的銅鏡裡看見他的,猝不及防地,久違地。
在望見她的臉以前,崔介注意到了她如蝶翼般的肩背,一觸即碎。
他的目光,便被釘在了她的背影上。
“你,又清減了。”
崔介分明聽見,他自己的聲音在發顫,明确感知到,自己的心在不斷收緊。
他離開她的日子裡,她究竟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他沒勇氣深究。
上一瞬仍在牽腸挂肚之人,活生生降臨眼前,本應立馬竄起身撞到他懷裡,喋喋不休訴說連日思念,但薛柔,偏偏做不到,一直透過面前的鏡子和他對視。
“是嗎?”薛柔出奇地平靜,平靜到一定程度,流入了死寂——她的靈氣不知不覺被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耗盡了,“你也是,瘦了,憔悴了。”
崔老夫人的離世,對他的打擊很大吧。
若将現在的她比作秋日枯萎的柳枝,那他則是冬日結冰的池水,生氣全無。
崔介慢慢向前,站在她單薄的背後,低垂的手無數次想要擡起來去撫摸她的發絲,然而好似斷了線的風筝,根本不由他自主,始終難以得償所願,總是差那麼一點。
“你怎麼說服薛懷義的。”
崔介的聲音清朗悅耳,每每聽了,心情會變好,薛柔郁郁寡歡久了,也想重溫一下開心的感覺。
終有這麼一刻的,當餘夫人死拉着他的衣袖,崔壽擰眉,滿含希冀地看着他,他幾經猶豫,指甲生生掐在掌心下,做出妥協的時候,崔介便清楚預見,現下面對薛柔随口一問時的愧疚與不堪了。
“他是不是使卑鄙手段威脅你什麼了?”許久等不來崔介的答複,薛柔眉心一跳,快速轉身,直上手抓住崔介的袖子,“你告訴我,薛懷義做了什麼?”
崔介沉默不語,眼裡翻滾過無數情緒。
他皺眉,薛柔便随着皺眉,他翕動嘴唇,薛柔便跟着翕動嘴唇,當他終于肯開口之際,換她緘默了。
“陛下命我随軍下西南,平定邊陲……我,沒理由拒絕。”
他要去西南,那她呢?
她該怎麼辦?
崔介眼尾流下的淚,猛然刺醒了薛柔,她攥他更緊,語無倫次道:“那我呢?崔介,你告訴我,你走了,我如何自處?”
問到後面,赫然成了咄咄逼問。
過了二十年優渥生活,崔介頭一次嘗到了無能為力的滋味,如鲠在喉,也不敢繼續直視她,去面對她字字錐心的質問。
他不言語,薛柔便用力搖撼他的胳膊,他眼神躲閃,她便四處圍堵他的目光。總之,不得到回答誓不罷休。
“你承諾過我,要來帶我回去的,那你又說你要去南邊……你是要食言了嗎?”
似乎有一雙手伸入心窩,狠狠捏住了心髒,叫崔介抽離不得。
“……是我出爾反爾,我不是人,我該死,我真該死!”
崔介忽然揚手,照自己的臉打下去,一下接一下,一下比一下狠厲,仿佛使上了畢生的力氣。
“你住手!”
他折磨的是自己,疼的人不單是他,還有薛柔。
除卻自扇巴掌,将那可笑的尊嚴踩在腳底之外,崔介做不到别的,所以,他不能停手,不能輕飄飄放過自己。
薛柔一把拖住他的手臂,抱在懷裡不肯松,眼睛像被洪水淹了:“我不接受這樣的結果,我隻要你履行諾言,帶我走……崔介,你聽明白了嗎,我要你帶我一起走。”
拴在這方天地,日日面對薛懷義醜惡的嘴臉……她生不如死。
崔介去南邊,她也可以随他去,吃糠咽菜也好,颠沛流離也罷,但凡能徹底甩開薛懷義,她通通可以忍受。
崔介就是惱恨自己無法義無反顧地帶她走,他的身上系着崔氏一族的未來,他若任性,族人性命難保。
他,不能随心所欲。
“對不起,對不起,你恨我吧……”
薛柔忽然笑了,混着滿容淚水綻放笑顔,緩緩張開五指,由光滑的綢緞劃過掌心,如一場春雨,從空中落下來,被厚厚的泥土所吞滅,什麼都不剩,幹幹淨淨。
“騙子,崔介,你是個大騙子。”沒有歇斯底裡,沒有痛哭流涕,她一直笑着,燦若星辰,“我以為,你是值得信任的。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一廂情願啊。”
難怪薛懷義每次來尋晦氣都是笑容滿面的,合着是旁觀者清,他早已看破她會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的結局了。
崔介無顔用家族使命來替自己開脫,更無顔去奢求她的原宥,錯就是錯了,過程不重要,沒能兌現當初的諾言,玩弄了她的真心,就是罪大惡極。
“全決定了的事,你又來做什麼,專門看我這副狼狽樣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