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琰的眼睛被挖了,裝在精緻的木匣子裡,王媖抱着它,鮮血從四周的縫隙鑽出來,滴滴答答,淋滿了她的雙手。
東方熹微,一切都結束了,一切又好像剛開始。
遵聖意,兩個太監合力擡生生疼暈過去的謝琰下去醫治,後有人迅速将遍地狼藉清掃幹淨,但仍舊彌漫着血腥氣。
王媖想吐,可萦繞鼻端的氣息出自謝琰,她心上人的血氣,她不能吐。
晨光灑進窗棂,薛懷義半偏着身子,迎着光明,迎着乾清宮的去向——昨晚鬧得不安甯,她應當被吵着了吧。
“哐當——”
盒子滾落,王媖伏地,張嘴狂嘔,純粹有些粘稠的黃水,沒别的,因為這一夜她已吐過好幾回,胃已挖空了,生氣也榨幹了。
“想不想去陪着他?”
她肯定叫吵到了,那麼,她害怕嗎?
薛懷義一邊哂然思忖,一邊展開這場遲來的宣判。
耳朵裡嗡鳴不止,王媖的世界,好似退化成了一條線,一條沒有盡頭的線,不知從何處生發,也不知會向何處延伸。
薛懷義的審判太遲了,王媖聽不見。
“朕在問你話。”
那條無趣的線,漸漸有了起伏,一上一下,奔騰不息,然後向王媖張牙舞爪地撲過來。
皇帝在問她想不想去陪謝琰,她聽清了。
“别動他,别殺他!”
想,鋪天蓋地地想,但她去了,他會死,王家也會遭受滅頂之災,她……不能。
驚恐萬狀的咆哮中,薛懷義轉頭,優雅從容,并且孵出輕薄的一點笑意,卻充滿操縱風雲的惡意:“放心,朕不殺他,也不殺你。”
兩個可有可無的棋子湊成一對,倒碰撞出了不可替代的火花,他怎麼舍得取了他們的性命。
淚奪眶而出,掀起兩行涼意。王媖問:“那,你想做什麼?”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她還沒準備好。
好看的嘴唇一開一合,薛懷義說:“朕不介意成人之美。來,告訴朕,想不想和謝琰雙宿雙飛?”
極緻蠱惑。
王媖猛一哆嗦,淚流得更兇。皇帝當真會輕拿輕放嗎?
“想必,你的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他暫停話鋒,俯看王媖。他在等羊入虎口,心甘情願地。
掌控人性,操控欲望,薛懷義一貫精通,胸有成竹的意氣自面容洋溢開來。
一再為謝琰沖昏頭腦的,是王媖。他是她的軟肋,二人之間的感情是她一生的期許……如果可以,她想再自私一次,僅此一次。
“那王家……”
旭日東升,朝陽慷慨地眷顧着薛懷義。
“王家若有功成身退的覺悟,朕自然不會加以為難。”
所謂“不會為難”,指留王家族人一條命,僅此而已。
“隻要王家……識相,陛下就絕不動幹戈,我可以這樣理解,對嗎?”
昨夜之血色陰霾曆曆在目,王媖不敢輕易相信皇帝會不以見血收場。
慷慨的天光下,薛懷義似乎也變得慷慨起來,爽朗道:“當然。血,腥穢之物,黎明百姓忌諱,萬裡山河亦忌諱。”
血光于江山百姓無益,他立志勵精圖治,名垂青史,權衡利弊,嗜血本性倒可抑制得住了。
王媖仍抱有質疑,但淪落如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她沒得選,隻能聽任皇帝的安排,圈在這座美夢崩塌的宮殿内,與日出日落大眼瞪小眼。
記不清過了多少個日夜,程勝到訪,附上一碗黑不見底的濃湯,不鹹不淡道:“陛下有令,叫您喝了它,沉沉地睡上一覺,再睜眼,就好同謝公子重聚了。”
毫無音訊前心焦,有确切消息後,反而膽怯了。
王媖猶豫不決,恐這碗來路不明的湯水下肚後,迎來的并非歡喜團圓,而是一命嗚呼。
程勝大大方方展露鄙夷:“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再說,王家那邊都快安頓妥當了,您如果臨陣反水,啧啧啧,那後果可不堪設想啊。”
時至今日,對外放出的消息是,皇後突感惡疾,太醫院上下正竭力施救中,但情況不大樂觀;王媖父親那頭,也已見過皇帝,徹夜長談後,王父遣散家仆,以“愛女身患惡疾時日無多,深感痛心無力朝政”為由,遞上辭呈,皇帝拒而不受,王父再遞,皇帝再拒……現已進行到第三個回合。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王媖勢必成為一個棄子——婚姻上,親情上。
程勝慨然告知一切,笑看王媖承受命運的作踐。
“那我可以安心做我自己的事了……”王媖淚眼婆娑,端起碗一飲而盡。
謝謝,謝謝父親的絕情,讓她對這段滿是虛情假意的親情徹底死心。
深秋,萬物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