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們步行兩公裡來到庫姆卡皮的一處街道。這裡是一片擁擠不堪的土地,完全沒法開車,不然恺撒很樂意開着敞篷跑車或者摩托來這裡。人們沐浴在赤金的夕陽下,卻行走在垃圾堆上,用生鏽的金屬片、爛掉的木闆和塑料油布拼湊成的窩棚倚靠在低矮的建築腳下。房屋低矮密集如一口亂七八糟的恒牙,裸露在外的灰磚裂紋斑駁,如同皲裂的皺紋。
穿汗衫的男人們在街邊修理自行車或是擺攤賣二手物件,零星的幾個女人結伴提馬口鐵制成的小桶外出打水,一群孩子赤腳在街上瘋跑,鬧哄哄地搶一個足球。
足球骨碌碌滾向他們,孩子們如同一群馬蜂們湧過來,又嘈雜地穿過他們,一個男孩兒一頭撞在了齊樂的腰上,被同伴們落在隊伍後。那是個黑發男孩兒,棕皮膚,七八歲左右,有雙幹淨的藍眼睛,光腳踩在地上,四肢都細瘦,像小時候堆雪人時插上去的幾根樹杈子。
幾乎沒有讀條,男孩兒熟練地往後一躺,開始在地上撒潑打滾、大哭大鬧。周圍的人們逐漸聚攏來,将兩個外鄉人圍在中間,濕冷的視線滑過兩人身上每一處值錢的地方,開始用土耳其語七嘴八舌地說着什麼,恺撒立刻對空鳴槍,在彈殼落地前,這些人鳥獸狀散開,連帶着哭得鼻涕眼淚滿臉的小孩兒也頓時噤聲。
“……這是碰瓷麼?”齊樂有點無語。
“難道你真認為他是被你撞出了腦震蕩?”恺撒從喉嚨深處發出含糊的冷笑,将M1911插回槍套裡。
雖然覺得對方被撞成腦震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齊樂還是試探地靠近男孩兒,想先把他從地上給拉起來。男孩兒估計被槍聲吓到了,安靜如雞。兩秒後,他的肚子響亮地叫了一聲,婉轉曲折,石破天驚。
這種症狀,一般帶去肯德基治治就老實了。齊樂腹诽着,在地上看到一本破破爛爛的小冊子,封面用斜體英文規整地寫着《烏龜超人》,在她撿起來之前,男孩兒猛地從地上蹦起來,一把搶過小冊子,小心翼翼地收回褲腰裡。
“這是我妹妹的故事書!”男孩兒用口音濃重的英語強裝鎮定地解釋,緊接着繼續敲詐,“你把我撞傷了——現在我又痛又餓,你要賠錢,還要請我吃飯!唔,我要吃CFC的漢堡。”
體面的金發白種人是他單薄認知中的上等人,可以敲詐。
“……你會英語呀,那要不要可樂和薯條?”齊樂問。
CFC可能是當地的盜版KFC,哈蘭·山德士聽了都想報警。
“要。我還要兩份玉米土豆泥。”男孩兒用力地咽下一包口水。
“随便你想吃什麼!自己去買吧。”恺撒有些輕蔑地說。
他要把一張疊成方塊的100美元紙鈔塞到孩子的背心領口裡面,一隻黝黑小手先他一步抽走那張散發油墨味道的美鈔,動作迅捷。
“這份賠償我收下了!不過這個很難找開,可以換成小額的麼?”恺撒冷冷地說沒有,男孩兒遺憾地咂咂嘴,飛快地往周圍掃視一圈,見沒有人注意這裡,立刻把美鈔收進口袋裡。面對恺撒,他還是有些發怵,“我叫桑科,如果你們願意請我吃一頓CFC的話,我可以透露一些隻有我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們是來調查那所廢棄醫院的!前陣子,我總能看到像你們這樣穿着體面的人偷偷進出那裡。”
齊樂和恺撒對視片刻,他們要找的的确是一間廢棄醫院。
薩索爾醫院。
說起它,就需要提及奧斯曼帝國最後的榮光——加裡波利戰役。這場戰役在北半球1915年的仲春開始,士兵們在硝煙和屍體中迎來奧斯曼帝國的夏天、痢疾、腹瀉和腸熱,盡管英法同盟并沒有能夠按照原定計劃深入内陸,但依然有源源不斷的傷兵被車載着,穿越馬爾馬拉地區後被送到這所醫院治療。1919年,英法軍隊占領君士坦丁堡并轟炸薩索爾醫院,殺死了66名患者,自此薩索爾醫院就一直有深夜鬧鬼的傳聞,這傳聞一度很出名,世界各地的靈異愛好者紛紛前來探秘,卻都沒有發現真相。直至20世紀70年代,最後一批患者搬出醫院後,它被遺忘在貧民窟中,但在在此地仍是可止小兒夜啼的存在,當地居民心照不宣地對其諱莫如深。
桑科對齊樂神秘地招招手,她附耳過去。
“你們是來抓那個吃小孩的惡魔的!”
“首先,我們正好是愛冒險、愛聽本地怪談的外國遊客;其次——”齊樂捏住男孩兒背到身後的手,裡頭正攥着她的錢包。她長了一對雪白、晶瑩的手腕,但從不脆弱或是無力,抓住他的手腕時像一隻冷冷的鐐铐,“錢包還我;最後,吃小孩的惡魔是什麼?”
資料沒有提到有孩子失蹤。
“還你還你!你錢包挺好看的,就是癟了點!行了,我們得找個人少的地方好好談,惡魔現在就僞裝成人類潛伏在我們周圍!”桑科鎮定自若,一點也不為偷竊未遂感到羞恥,“不能排除它會英語的可能!不如去我家裡。”
“帶路吧。”恺撒說。
桑科對齊樂扮個鬼臉,帶他們穿過狹窄肮髒的街道,中途拐進某個巷口買了幾張薄卷餅,很不經意地路過CFC,說哎呀竟然路過CFC了,好香。齊樂無語地推門進去,出來時手裡提了兩份有玉米土豆泥的套餐。桑科笑得嘴都合不攏,接過來打開時問怎麼有兩份?齊樂摸摸見底的錢包,說你不是還有個小妹妹麼?
桑科說,“其實我還有個哥哥!”
齊樂說,“是麼?”
桑科問,“過幾天是我和敏的生日,再給我們買一份。”
齊樂說,“……敲詐啊!我不信。”
當他們停下時,夕陽的最後一線晖光也消失在地平線,混血種良好的夜視能力讓他們看清桑科的家:一棟石屋,尖頂,有煙囪,黑洞洞、靜悄悄,正對醫院的後門。
屋裡彌漫着一種潮濕腐臭的氣味,屋頂比外表看起來要低矮一截,幾乎碰到恺撒的頭頂,隻讓人覺得壓抑逼仄。桑科點起一截短短的蠟燭,晃動的燭光下,齊樂瞥見牆角堆疊着幾本書。
桑科的妹妹不在家,他也有點奇怪地嘀咕幾句,把CFC和薄卷餅警惕地踮腳放在高處,招呼他們坐下——但沒有凳子,他席地而坐。恺撒選擇站着,齊樂不習慣居高臨下的俯瞰,“我蹲着吧……”
“事情從前陣子開始的,穆罕默德摘蘋果時跌了下來,摔斷了不知道是哪裡的骨頭,走不了路,等他爸媽把他擡回去時,他一直在尖叫喊疼,過了幾天他的朋友去看望他,他媽媽抽泣着說穆罕默德不見了!之後就一直出現這樣的情況,比方說某天早上起來,傑内特大嬸家的妮薩娜就不見了,然後阿卡杜拉大叔跟人喝酒時說,他的女兒找不着了!大家都說這是樁怪事,可是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前幾天的半夜,我給敏講完故事,在樓下聽見小貓叫那樣的哭聲,一開始我以為那就是貓,我和敏就從玻璃窗破掉的洞口那裡往外看,你猜我們看到了什麼?”
茶褐色玻璃窗由那個圓圓的小洞向外輻射裂痕,周圍濺着一圈淡紅的痕迹,像血。月光鑽入孔裡,如同一條細細的蛇。
“有人在這裡槍戰了?”齊樂驚訝地問。
恺撒踱步到窗邊,朦胧月光從他寬闊的肩膀往下流淌,他似乎做出了一個探手的動作,齊樂沒看清,她隻顧着聽桑科講話和控制身體不由自主的一點顫栗。
“問無關的問題幹什麼?我也不知道,反正幾個月前回來,就發現窗戶壞了,屋裡也是一團糟,真是倒黴!”見沒人搭腔。桑科沒趣地接着說下去,“我家在那所醫院對面,我們看到一個嬰兒,她被串在欄杆上,像被魚叉刺中的魚,不會動,隻能發出最後一點哭聲!那是澤妮佩普在下午生的孩子,用舊毛巾當襁褓裹起來,那條舊毛巾上面有小貓的圖案,敏一直很想要一條一樣的!然後我看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