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樓的喧嚣在門扉閉合的刹那被隔絕在外,檐角銅鈴的餘響也漸漸消散,謝尋早已回到了有密室那間屋内。
暗香踏着滿地碎瓷片疾步而來,玄色勁裝沾染着打鬥時的塵土,發間銀飾随着步伐微微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
她單膝跪地,膝蓋硌在冰涼的青磚上,餘光瞥見謝尋手中那包被捏得發皺的桂花糕,油紙包邊緣已經被酒漬暈染,心中泛起疑惑 —— 自她追随主子以來,從未見謝尋對甜食有過半分興趣,此番特意用桂花糕試探楚知阙,究竟暗藏什麼玄機?
“起來吧。” 謝尋的聲音帶着幾分慵懶的沙啞,仿佛還未從醉意中完全清醒。
桃花眼尾的朱砂痣在搖曳的燭火下妖冶如血,為他本就魅惑的面容更添幾分神秘。他慢條斯理地解開油紙包,白玉般的手指捏起一塊桂花糕,忽然擡手,指尖勾起暗香的面紗。
輕柔的綢緞滑過臉頰,暗香呼吸一滞,心跳也不自覺加快,卻見那桂花糕緩緩遞到唇邊。
她順從地張口咬住,清甜的桂花香在舌尖散開,混合着糕點的軟糯,在口中化作一片甜蜜。謝尋望着她咀嚼的模樣,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甜嗎?”
不等暗香回答,他便收回手,指尖殘留的糕點碎屑輕輕蹭過掌心,“我素來不喜甜膩,買這些,一是你愛吃,二嘛……”
他目光轉向敞開的房門,那裡還殘留着楚知阙倉皇逃離時帶起的冷風,門簾在風中輕輕晃動,“不過是場試探罷了。”
暗香垂眸,心中思緒翻湧。她自然知曉主子派人查過楚知阙的底細,從身世到過往,樁樁件件都記錄在案。
可檔案裡分明寫着楚知阙嗜甜如命,方才那人面對桂花糕時的冷淡與疏離,與傳聞大相徑庭。
還有他應對危機時的灑脫冷靜,全然不似從前那個畏畏縮縮的膽小鬼。她不禁在心底暗想,這人究竟是換了性子,還是另有隐情?
“他變了。” 謝尋突然開口,打破了屋内的寂靜。
他的指尖無意識摩挲着油紙包上的油漬,眼神深邃如幽潭,“不是換了皮囊那麼簡單。能識破我的身份,還敢在春香樓大鬧一場……”
他輕笑一聲,眼中卻毫無笑意,反倒透着幾分危險的光芒,“消息就這麼輕易漏了出去,着實令人不悅。但既然剿殺不易……”
他忽然起身,廣袖掃落案上棋子,黑玉棋子在青磚上滾動,發出清脆聲響,在寂靜的屋内格外清晰,“或許可以試試文人的法子。”
暗香擡眸,見謝尋已走向書架。雕花木架上擺滿了古籍善本,在燭光的映照下,泛着古樸的光澤。
謝尋修長的手指拂過一排排書脊,最終停在泛黃的話本集上。他抽出一本《俠客奇譚》,扉頁上 “風月樓刊印” 的朱砂戳還透着鮮亮,仿佛在訴說着曾經的輝煌。
“還記得去年城西書肆的哄搶嗎?” 謝尋将書随意翻開,書頁間飄落半片幹枯的海棠,“不過是編了個俠客夜探權貴的故事,就能引得滿城人議論。”
他的聲音帶着幾分追憶,又帶着幾分志在必得的自信。
暗香心下微動,不由自主走近兩步。她望着謝尋手中的話本,突然明白了什麼。
謝尋已取來素絹長卷,鋪展在寬大的書案上。狼毫筆在硯台中飽蘸濃墨,墨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筆尖懸在紙面遲遲未落,仿佛在等待着靈感的降臨。
“若我寫個身負秘辛的公子,在春香樓偶遇神秘東家……” 謝尋突然側頭,桃花眼似笑非笑,眼中閃爍着狡黠的光芒,“故事裡藏些蠱蟲、長生的線索,再讓這故事傳到大理寺……”
墨滴墜落在宣紙上,暈染開深色的花。暗香望着謝尋唇角勾起的弧度,忽然明白 —— 那些未寫完的批注、書房暗格裡的江湖小報,原來主子早就在布局。
當話本裡的情節與現實重疊,那個知曉太多秘密的楚知阙,怕是不得不入局了。
寒風裹挾着細碎的雪花,如鵝毛般撲打着楚知阙的臉頰。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跨進太醫院月洞門,靴底踩在覆着薄雪的青石闆上發出 “咯吱咯吱” 的輕響,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廊下搖晃的燈籠在朔風中明滅不定,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像一幅詭異的水墨畫。
枯黃的落葉打着旋兒掠過石階,剛轉過影壁,就見院首立在台階上,一襲藏青色廣袖長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腰間懸挂的青玉葫蘆藥瓶泛着冷冽的光,在朦胧的月色下流轉着神秘的紋路,瓶身上甚至凝着細小的冰晶。
藏青色的衣袍與夜色融為一體,卻又因衣料暗紋折射的微光,透着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嚴。
“舅舅?” 楚知阙猛地刹住腳步,奔波後的疲憊讓膝蓋傳來陣陣酸痛,仿佛有無數根銀針在紮。刺骨的寒意順着褲腳往上爬,凍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擡頭望向台階上的人,隻見院首烏發如墨,用銀絲編制的發冠束起,蒼白的臉上滿是疲憊與擔憂,細長的丹鳳眼微微眯起,像是在強忍怒火,又像是在壓抑滿心焦慮,目光直直地刺向他。
記憶裡院首平日裡溫和的模樣蕩然無存,此刻周身散發的寒意,竟比這初冬的冷風更讓人戰栗,可心裡又泛起一絲疑惑,院首為何會在此處,還等了這麼久?
“從戌時等到現在,你倒真沉得住氣。” 院首緩緩開口,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霧霭,聲音像是從冰窖裡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他擡手轉動着手中的沉香木手串,每一粒珠子碰撞都發出清脆聲響,驚得檐下栖息的夜枭發出一聲怪叫,撲棱棱地振翅飛走,驚起一地枯葉。
院首頓了頓,向前走了兩步,藏青色袍角掃過台階上堆積的落葉,那些葉子早已沒了水分,被踩得簌簌作響,“早上被新帝逮去診脈,下午又被下旨随同慎刑司辦案,樁樁件件都是要命的差事!你可知今日本該當值的王太醫,因為開錯了一味藥,現在正跪在宮門口請罪?你這般不知輕重,若是出了差錯,整個太醫院都要被牽連!”
楚知阙垂着頭,任由院首的訓斥如刀子般刮過耳畔。凜冽的寒風卷着細碎的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落在發間轉瞬化作冰涼的水珠,順着脖頸滑進衣領,激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