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直直砸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恍若千萬把銀劍,直欲刺破人眼。
楚知阙不自覺地擡手遮擋,狐裘領口的霜花在暖意中簌簌融化,冰涼的雪水順着脖頸滑進衣領,讓他渾身一顫,下意識裹緊了衣襟。
他踩着裴淮留下的腳印往前走,靴底碾碎薄冰的 “咔嚓” 聲響,在寂靜得近乎死寂的園子裡格外清晰,每一聲都像是敲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轉過月洞門,一片梅林豁然眼前。虬結的老梅枝上壓着厚厚的積雪,宛如一條條蜿蜒的玉龍盤踞枝頭。
偶有幾簇紅梅探出,在陽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恰似美人眉間的朱砂,又似暗夜中跳動的火焰。
青石案旁,數十位才子佳人圍坐,案上青銅香爐飄着袅袅青煙,絲絲縷縷,在空氣中勾勒出若隐若現的圖案。
羊脂玉盞裡盛着溫熱的黃酒,酒香混着梅香,在寒風中飄散。穿藕荷色襦裙的女子執起半卷宣紙,皓腕輕擡,脆聲道:“冰雪林中著此身 ——”
話音未落,對面白衣公子折扇輕敲掌心,朗聲道:“不同桃李混芳塵!”
衆人轟然叫好,掌聲如雷,驚起幾隻栖息在梅枝上的寒鴉,撲棱棱地飛向天空。
有老者蘸墨揮毫,筆走龍蛇間,“不要人誇好顔色,隻留清氣滿乾坤” 幾個大字躍然紙上,墨香四溢,與周圍的氣息交融。
楚知阙被這熱鬧吸引,腳步不自覺慢下來。梅樹下,兩尊漢白玉石燈靜靜伫立,燈罩上雕刻的踏雪尋梅圖被陽光鍍上金邊,人物的神态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會從燈上走下來。
不遠處,幾位女子正對着紅梅低聲吟詠,她們發間的銀飾随着動作輕晃,折射出細碎的光,宛如夜空中閃爍的繁星。
其中一位女子忽然擡頭,目光與楚知阙相撞,淺淺一笑,又低頭繼續作詩,讓楚知阙心頭泛起一絲漣漪。
可前方的裴淮卻似寒冬凝成的雕像。玄色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宛如黑色的戰旗在風中翻飛。
玉帶扣碰撞的聲音透着冷意,“叮鈴” 聲單調而又沉悶,像是來自地獄的喪鐘。
他脊背挺得筆直,每一步都像在雪地上釘下冰棱,身後留下的腳印深邃而整齊,仿佛是用刀刻出來的一般。
楚知阙望着他緊繃的後頸,那裡的肌肉高高隆起,喉嚨發緊,猶豫再三開口:“陛下,還有哪些地方要去的嗎?” 聲音冷得在顫抖,卻又努力保持着平靜。
裴淮驟然停步,轉身的動作迅猛而有力,玄玉束冠下碎發飛揚,宛如黑色的火焰在燃燒。眼尾朱砂痣紅得刺目,如同滴落在雪地上的鮮血。
他盯着楚知阙,墨色瞳孔深不見底,像深潭結了千年寒冰,又似黑洞,要将楚知阙的靈魂吸入其中。
楚知阙下意識眨巴眼睛,長睫快速撲閃,試圖躲避那如利刃般的目光。
就在這時,裴淮突然嗤笑一聲,笑聲冰冷而又輕蔑,龍紋錦帕從袖中滑落一角,隐約帶着鐵鏽味,仿佛在無聲訴說着剛剛發生的殺戮。
“楚太醫怎麼不問我明明見誰都殺,偏偏沒有動那薛懷安呢?” 裴淮舌尖抵着後槽牙,語調懶洋洋的,尾音拖得很長,像是在逗弄一隻可憐的小獸。
他緩緩擡起手腕,腕間淡粉色疤痕在陽光下若隐若現,宛如一條蟄伏的小蛇,又似一道神秘的印記。
他不等回答,又啧了一聲:“罷了,到底是件人人知曉的事。” 語氣中滿是不耐煩和嘲諷。
楚知阙鬼使神差地追問:“為什麼呢?” 話出口就後悔,心髒在胸腔裡瘋狂跳動,仿佛要沖破胸膛。
卻見裴淮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興味,那神情倒像是終于等到獵物咬鈎,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是我母系族親的表哥。” 裴淮漫不經心地摩挲着腰間玉佩,聲音平淡得如同在說今日天氣,仿佛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至于薛入年,不過薛府庶出的旁支。” 他擡眼望向吟詩的衆人,輕笑一聲,眼神中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屑,“薛家嫡脈的名冊上都沒他名字,于我而言,也不過是個符号罷了。”
說完,他輕輕甩了甩衣袖,似乎想要甩掉什麼令人厭煩的東西。
一陣風掠過,梅枝劇烈搖晃,雪粒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場白色的急雨。
楚知阙望着裴淮轉身離去的背影,玄色衣擺融入梅林深處,竟與那幾枝墨色梅幹漸漸重合,分不清哪裡是雪,哪裡是血,哪裡又是帝王翻湧的心思。
楚知阙望着宮門前空蕩蕩的馬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狐裘邊緣。寒風卷着雪粒撲在臉上,生疼的觸感讓他微微眯起眼。
他原以為裴淮會直接掀簾登車,沒料到帝王突然轉身,玄色衣袖掃過他手背,帶着不容拒絕的力道拽着他拐進巷口。
那力度大得驚人,仿佛要将他整個人都揉進這未知的行程裡,楚知阙踉跄着跟上去,心跳随着急促的步伐愈發紊亂。
轉過街角,喧嚣如潮水般湧來。冬日的市集像條綴滿明珠的錦帶,沿着青石闆路蜿蜒鋪開。
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烤紅薯的甜膩鑽進鼻腔,刺激得人直咽口水。貨郎擔子上的銅鈴铛随着腳步叮當作響,清脆的聲響在喧鬧中格外悅耳。
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裡,有賣炭翁扯開嗓子高喊 “南山新炭,暖如陽春”,聲音粗犷而有力;也有婦人舉着新裁的狐皮圍脖叫賣:“公子瞧瞧這毛色,雪狐頸下最軟的絨毛!” 那殷切的眼神,恨不得将圍脖直接塞進路人手中。
人群不算熙攘,卻也摩肩接踵。裹着紅頭巾的孩童追逐着滾過雪地的糖畫,笑聲清脆如銀鈴,驚起檐角冰棱墜落,“咔嚓” 聲與歡鬧聲交織。
老妪蹲在竹筐旁,布滿皺紋的手熟練地将曬幹的草藥一把把裝進粗布口袋,嘴裡還不時念叨着草藥的功效。
幾個書生擠在書攤前,為一本殘頁古籍争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地争論着版本真僞。
陽光穿過高懸的紅燈籠,在雪地上投下斑駁光影,偶爾有小販推着裝滿凍梨的木車經過,車輪碾過冰面發出 “吱呀” 聲響,木車上綁着的紅綢帶在風中獵獵作響。
路邊雜耍藝人的銅鑼突然敲響,引得衆人紛紛駐足,幾個大漢踩着高跷在人群中靈活穿梭,手中彩帶翻飛,驚呼聲與叫好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