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娩清了清嗓子,正準備開罵,擡起頭就見謝家兩兄妹抱在一起。謝翊跌坐在地上,如視珍寶般抱着哭泣的幼妹,眼角也有淚水悄然滑落。
姜娩到嘴邊的話頓時就咽了回去。
算了,人以後再罵,這裡還是先留給他們兩兄妹好了。
姜娩悄無聲息地走到院子裡,還是覺得不爽快,轉身對着卧室的方向豎起中指,呸了一聲:“神經病!”
發洩完畢,她打算繼續磨她的豆腐。
*
卧房裡。
謝翊哄好了謝童,兄妹二人坐在床上,皆不言語。
紙糊的窗戶不透光,房間有些昏暗,壓在人心頭,沉甸甸的。謝翊看着窗外的人影閃過,像思緒在腦海裡,飄來飄去,不但不真切,還讓人抓不着。
如果他沒記錯,他本應該是死在忠勇伯府的那場火裡了。
大仇得報,他親手屠了謝氏滿門,再無求生欲.望,便在那場火中了結一生。可不知為何,睜開眼後,竟然回到十八歲那年,虎馬村的那間小房子裡。
謝翊原是京都忠勇伯之子,母親是已故定國公丁家的長女。自小,謝翊便是錦衣玉食,在京中也是一位頗負才名的世家公子。
不料,謝翊十二歲那年,母親丁氏病重離世,丢下他和年方半歲的幼妹。忠勇伯自有愛妻美名,常人都道忠勇伯夫妻感情深厚,然而丁氏離世三月,忠勇伯就娶了續弦鄒氏。
鄒氏年輕,又生得溫婉可人,入門不到一年便為忠勇伯誕下一子。
起初,謝翊對鄒氏頗有戒心,但鄒氏對他們兄妹二人周到妥帖,童兒生病時寸步不離的照顧,他挑燈夜讀時日日為他做羹湯。視如己出不過如是,謝翊也逐漸接受了這位年輕繼母。
直到十八歲那年,謝翊拒絕了蔭封入仕,親自下場科考,卻在秋闱中被考官發現夾帶。
謝翊自知被人陷害,要求徹查此事。誰料,在他身邊伺候多年的貼身小厮竟站出來承認,那答案是謝翊要求他縫在鞋墊裡帶入場的,
貼身之人背叛,謝翊還沒反應過來,一貫軟弱的忠勇伯竟在此時上書,表示謝家出此敗類,他一定會秉公辦理,肅清門楣,把謝翊放逐邊關。
邊關一向是苦寒之地,此次前去,和流放無疑。
謝翊苦于父親和他人的誤解,隻能去尋找鄒氏來為自己證明。
然而,鄒氏卻是搖搖頭,一臉沉痛地說:“翊哥兒你醒醒吧,你能騙得了自己,能騙得了天下人?這幾年你裝作挑燈夜讀,可究竟做了什麼,你比誰都清楚。如若不是我為你掩護,你以為能瞞到今日嗎?”
鄒氏字字傷心,一句一掉淚,仿佛她面對是一個多麼執迷不悟的忤逆兒。
謝翊這才知道,他面對的不是小厮的背叛、父親的不信任,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鄒氏一步步把他編進謊言的繭中,在他做着一家人能和諧相愛的美夢時,再親手撕開,讓他去面對真實。
和鄒氏的這場鬥争裡,謝翊敗得徹底。
驕傲如謝翊,面對忠勇伯和鄒氏的算計,自請和忠勇伯府斷絕了關系,來到虎馬村自立門戶,領了軍籍。
但在路上,幼妹謝童感染了風寒,後來雖然保住了一條小命,卻不能再說話。
謝翊不放心讓童兒再回伯府,把幼妹留在了身邊。
鄒氏心機深沉,擔心謝翊在邊關靠姻親起複,還在當地為他挑了一家匠戶的女兒成親。
便是姜氏。
謝翊來到邊關,因身份尴尬,在衛所裡倍受排擠。某次他因重傷被送回家中,再次醒來時,聽聞姜氏和情郎私奔,攜了家中的款逃走。謝童為了給他治病,賣了自身去了一名千戶那兒做丫鬟。
隻可惜,牙婆仗着謝童無依無靠,讓她簽了身契也沒給錢,謝翊便一直病着,最後還是隔壁的大娘看不下去,才為他請了郎中。
錯過了治療時間,謝翊廢了一條腿,又無錢贖回幼妹。每每上那千戶家,總會被人毒打一頓趕出來。
等他好不容易湊夠了錢,再去為每每贖身,換來的竟是一具枯骨。
幼妹一死,支撐謝翊活下去的,隻剩對謝家的仇恨。為了複仇,謝翊到處鑽營,受盡折辱。後投到明主麾下,卻成了專替人幹髒活的劊子手。
然而,謝翊沒有選擇,要回到京城,要帶着謝家一起下地獄,現實容不得他選擇。他為了爬上去,構陷過忠臣,殺害過名将,甚至夢裡都是在诏獄中對人行刑的場景。
臨死前,忠勇伯質問他如何對得起謝氏的列祖列宗,在謝翊心裡,謝家早不值一提,但他知道,自己無顔再見教育他忠君愛國的母親丁氏,也愧對一生在戰場上英勇殺敵的丁氏族人。
可醒來後,竟回到了最初的開始。
童兒還健在,他也沒有成為朝中人人唾棄的劊子手。
莫非是因為上輩子他殺孽太重,上天為了懲罰他,讓他重來一次作為贖罪嗎?
思忖間,謝翊感覺到袖子被人拽了拽。謝童在旁邊笑吟吟地看着他笑出來,伸出手,比劃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幼妹在他的記憶裡,已經過世多年。此刻看到她鮮活地在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劃着東西,謝翊眼中流露出幾分溫情。
看了一會兒,他發現并不懂妹妹的意思,“怎麼了?”
謝童又把剛才的手勢做了一遍,謝翊始終沒有猜到幼妹要表達什麼。
小姑娘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從床上跳下來,蹬着小腿就跑了出去。
片刻後,窗外傳來姜娩的聲音:“好,今天我做豆腐,再等一會兒咱們就吃飯。”
謝翊眉頭輕蹙。
童兒剛才那意思,是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