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班會課的下課鈴聲,像一把生鏽的鈍刀,艱難地鋸開了高二(七)班教室裡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場五分鐘的“冰火核爆”留下的精神輻射,依舊彌漫在空氣中。
秦老師宣布下課後,沒有立刻離開。她站在講台旁,手裡還捏着那張從地上撿起的、寫着“噪音特質”、“反音樂性”的A4紙。紙張的邊緣在她指尖留下細微的褶皺。她慣常挂在嘴角的那抹促狹而精明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深沉的凝重。鏡片後的目光掃過教室。
角落的“震中”,景象鮮明而刺眼。
江燼如同一座徹底冰封的孤島。降噪耳機嚴密地隔絕了外界一切聲波,他坐姿筆挺,正用一塊潔白的絨布,極其緩慢、極其細緻地擦拭着那個黑色琴譜夾的表面,仿佛要擦掉上面沾染的所有塵埃、指紋……以及林澈那滾燙憤怒的觸感。
他的動作一絲不苟,眼神專注得近乎偏執,隻有微微蒼白的臉色和過于用力的指尖,洩露了剛才那場風暴并非沒有留下痕迹。他周身散發的寒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凜冽逼人。
林澈則像一簇被暴雨徹底澆滅的篝火。他依舊把臉深深埋在臂彎裡,維持着下台時的姿勢,一動不動。肩膀微微塌陷,透着一股強烈的頹喪和疲憊。被他死死攥在手心的那團紙邊緣,已經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變形。
偶爾,他的肩膀會極其輕微地抽動一下,像受傷小獸無意識的嗚咽。
秦老師的目光在那兩個極端的身影上停留了很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張冰冷的“審判書”。她原本期待的是碰撞的火花,是逼迫他們走出舒适區、直面差異的契機。她相信極緻的天賦需要極緻的磨砺,冰與火的交融或許能鍛造出前所未有的璀璨。
然而,現實給了她一記重錘。
她低估了江燼内心的壁壘之厚。那不僅僅是藝術理念的差異,更是人格層面徹底的排斥和居高臨下的審判。他将林澈的音樂和人格一起否定了,用最冰冷、最學術、最傷人的方式。那份帶着“附件”的彙報,不是讨論,是處刑。
她也低估了林澈自尊心受到的傷害之深。林澈的憤怒和叛逆之下,是對自己音樂夢想的珍視和不容亵渎的驕傲。江燼的“噪音”論和“反智”指控,無異于将他最珍視的核心價值踩在腳下碾碎。那當衆的拉扯和散落的紙屑,不僅撕毀了“證據”,也撕破了他強撐的桀骜僞裝。
“強制融合……” 秦老師想起美術館裡那件名為《融》的雕塑。藝術家在高溫高壓下将冰與火強行糅合,找到了新的平衡。而她呢?她是否也操之過急,施加的壓力過于粗暴,反而引發了毀滅性的爆炸?她是否錯誤地判斷了兩人承受碰撞的阈值?合作,是否真的需要先經曆這樣慘烈的互相傷害?
她将那張紙輕輕折好,放進自己的文件夾裡。那上面冰冷的詞語,像針一樣刺着她。作為引導者,她是否過于依賴“沖突催化”,而忽略了搭建溝通橋梁的可能?看着角落裡一個冰封、一個頹敗的身影,秦老師第一次對自己的“慧眼”和策略,産生了深刻的懷疑和沉重的反思。
教育的藝術,遠比化學反應複雜得多。
班裡的同學如同被飓風掃過的小草,在最初的震驚過後,開始小心翼翼地恢複生機,空氣中彌漫着壓抑的低語和複雜情緒。
夏婵是最先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的,她看着林澈頹敗的背影,又看看江燼那座冰雕,漂亮的眼睛裡充滿了擔憂和不忿。“太過分了,江嶼怎麼能那麼說林澈!” 她小聲對旁邊的陳墨抱怨,聲音帶着怒氣,“林澈的音樂多棒啊,他根本不懂!” 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走過去安慰林澈,但看到他那受傷的姿态,又有些躊躇。
最終,她拿起手機,飛快地給林澈發了條消息:“澈哥,别理那冰塊!你的音樂超燃!我們都挺你!” 然後緊張地盯着林澈桌面的手機,希望它能震動一下。
陳墨則一直處于一種被沖擊後的懵然狀态。她默默撿起掉在地上的鉛筆,緊緊抱着他的速寫本。本子上,之前畫的“冰火背對背和諧圖”和“冰火互斥小人”還清晰可見。他翻到新的一頁,鉛筆在紙上猶豫地移動着。
這一次,她沒有畫人,而是畫了一地散落的、破碎的樂譜紙片,像秋日凋零的落葉。在紙屑堆的中心,她畫了一個小小的、扭曲的問号。眼神充滿了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為那被撕碎的、名為“合作”的可能性。
張昊的心情是最複雜的。作為林澈的鐵哥們和樂隊搭檔,他親眼目睹了林澈的音樂夢想被當衆踐踏的慘狀,心裡又氣又痛。他幾次想沖過去拍拍林澈的肩膀,罵江燼幾句,但看到林澈那從未有過的頹喪樣子,又覺得說什麼都蒼白無力。他隻能煩躁地抓着自己的頭發,目光在江燼和林澈之間來回掃視,最終重重歎了口氣,低聲罵了句:“這叫什麼事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