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燼的心髒像是被林澈的話語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開。他從未如此清晰地被人如此直白地“拆解”過。
父親要的機器,教授看到的火星,老師期待的化學反應,林澈眼中的矛盾體……每一個形容都像一把鑰匙,試圖打開他内心不同的鎖。
“那……我該是什麼?”他問,聲音裡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和一絲……尋求答案的迫切。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意識到,他不知道自己該成為什麼。
“你該是你自己啊,笨蛋。”林澈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問題,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随即又正色道,“沒人能告訴你該是什麼。你得自己找。”
他指了指江燼的心口,“聽它的,它剛才在酒吧裡,響得跟打雷似的,你聾了?”
咚!咚!
心髒有力地回應着林澈的話。
“聽它的?”江燼喃喃重複,掌心下意識地按上左胸。隔着衣服和皮肉,那鮮活、有力、帶着灼人溫度的心跳清晰無比。它不再是背景裡被忽略的雜音,而是此刻他身體裡最響亮、最不容忽視的存在。
“對,聽它的!”林澈語氣斬釘截鐵,“它想讓你砸琴,你就砸,它想讓你彈出那個和弦,你就按,它覺得痛快,那就是對的,它要是憋屈,那就是你又在往殼子裡縮。”他頓了頓,看着江燼陷入沉思的側臉,語氣放緩了些,
“當然,你那十幾年練出來的手藝也不是白瞎的。那是你的地基,是你的武器。但你不能讓地基把你活埋了,也不能把武器隻對準你自己。你得用它……怎麼說呢,用它把你心裡憋着的那團火,那點‘痛快’,給真正地、漂亮地表達出來,而不是隻用來完成你爸的‘完美’作業。”
林澈的話,像一束強光,猛地穿透了江燼心中長久以來的迷霧。他長久以來的掙紮,似乎在這一刻找到了症結所在——
他從未真正将“秩序”與“内心”視為可以融合的東西。前者是枷鎖,後者是禁忌。他要麼在枷鎖裡窒息,要麼在打破禁忌時感到恐慌和羞恥。
而林澈告訴他,秩序可以是工具,是武器,也可以是用來表達内心的載體,而不是用來囚禁或消滅内心的。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混亂的思緒中炸開一道明亮的縫隙。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這雙能精準控制每一個琴鍵力度和時值的手,這雙剛剛在電吉他上制造了毀滅性噪音又本能按出清晰和弦的手。
它們可以不隻是複刻樂譜的工具,它們可以……可以成為表達“江燼”這個人的通道?
“用秩序……表達混亂?”江燼低聲自語,像是在确認這個全新的、颠覆性的概念。
“啧,别說得那麼文藝。”林澈嫌棄地撇撇嘴,随即又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簡單點說,就是讓你彈琴的時候,别光想着譜子和你爸那張臭臉,想想你自己。你心裡裝着啥,是高興還是憋屈,是煩得想砸東西還是看到點啥特美的玩意兒……然後,用你那厲害的手藝,把它整出來,整成聲音,讓它響。”
他拍了拍江燼的肩膀,力道不重,卻帶着一種奇特的鼓舞力量,“就像《破曉》,那就是我心裡憋着的東西,想沖出來,想炸開,管它什麼狗屁規則,能炸響就行。”
《破曉》那原始、狂野、充滿生命力的旋律再次在江燼腦海中轟鳴。那是林澈毫無保留的自我表達,是混亂與力量的美學。而他呢?他心裡的“破曉”是什麼?
一個模糊的、卻異常清晰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幼苗,在江燼的心底驟然萌生。
他擡起頭,目光不再是迷茫和空洞,而是映着路燈的光芒,亮得驚人。他看向林澈,聲音依舊有些沙啞,卻帶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堅定:
“我明白了。”他頓了頓,像是在确認這個方向,然後一字一句地說,“我要用我的秩序……彈奏我的‘混亂’。”
不再是逃離秩序,也不是被混亂吞噬。而是将二者融合,用他賴以生存的、精密的“秩序”作為骨架和容器,去承載、去表達那一直被壓抑的、鮮活的、屬于他自己的“混亂”内核——
他的心跳,他的“痛快”,他靈魂深處未曾被馴服的火焰。
這不再是父親的道路,也不是林澈的道路。這是他江燼,在經曆了徹底的失控和迷茫後,為自己找到的方向。
林澈看着江燼眼中那簇驟然點燃的、不再動搖的火焰,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擴大,最後化作一個極其燦爛、帶着毫不掩飾的欣賞和“孺子可教”意味的大大笑臉。
“哈,這才對嘛。”他用力一拍江燼的背,“江大學霸終于開竅了,走,回去睡覺!明天開始,你的鋼琴課……嘿嘿,可就有意思了。”
他重新邁開步子,哼着不成調的《破曉》旋律,腳步輕快。江燼跟在他身邊,夜風依舊微涼,但他胸中的那團火卻越燒越旺,将迷茫和冰冷徹底驅散。他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着琴弦的觸感。這一次,他不再感到無所适從。他清晰地知道,當這雙手再次落在黑白琴鍵上時,敲響的将不再僅僅是音符,而是他胸腔裡那面被重新定義的、屬于“江燼”自己的戰鼓。
路燈将兩個少年的影子長長地投向前方,一個恣意張揚,一個步伐沉穩卻帶着新生的力量。
寂靜的街道上,隻有林澈不成調的哼唱和江燼胸腔裡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堅定的心跳聲,如同黑暗中悄然寫下的、嶄新的譜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