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潮的掌聲漸漸平息,如同退卻的海浪,留下短暫的、充滿期待的真空。大禮堂内上千道目光聚焦在厚重的、深紅色的天鵝絨幕布上。空氣裡彌漫着未散盡的脂粉香氣和一種無形的、緊繃的張力。
後台入口的陰影裡,江燼和林澈并肩而立。最後一絲後台的喧嚣被厚重的幕布隔絕,前方是絕對的黑暗和沉寂,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死寂。
江燼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裡那面鼓,沉重、緩慢,每一次搏動都帶着金屬般的回響,撞擊着他的肋骨,震得指尖微微發麻。父親冰冷的目光,莫裡斯教授期待的注視,台下無數陌生的面孔……
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潮水,幾乎要将他淹沒。
就在這時,一隻帶着溫熱汗意的手,猝不及防地、用力地拍在了他的後背上。
“啪!”
聲音不大,在絕對的寂靜中卻異常清晰。那力道帶着一種近乎野蠻的鼓勵和不容置疑的驅趕,瞬間将江燼從窒息般的緊張中拍醒。他猛地一震,側過頭。
林澈就站在他身側半步之遙的黑暗裡。後台入口微弱的光線勾勒出他桀骜不馴的輪廓,皮夾克的金屬拉鍊泛着冷光。他臉上沒有笑容,那雙在黑暗中依舊亮得驚人的眼睛裡,燃燒着純粹的、毫無雜質的興奮和一種近乎挑釁的火焰。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沖着江燼,用力地、無聲地一揚下巴——那動作充滿了“跟我上”的狂野自信。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厚重的、深紅色的天鵝絨幕布,在無聲的機械牽引下,向兩側緩緩滑開。
“唰——”
刺目的聚光燈如同審判之劍,瞬間劈開黑暗,精準地、毫無保留地籠罩在舞台中央!
光柱熾白,帶着灼人的溫度,将空氣都蒸騰得微微扭曲。
光柱的中心,是那架線條冷峻、泛着幽暗光澤的黑色三角鋼琴。鋼琴前,江燼端坐。純黑的絲絨西裝将他挺拔的身形包裹得如同最完美的雕塑,領口解開的一顆紐扣下,是繃緊的、白皙的脖頸。
他微微低着頭,額發在強光下投下小片陰影,遮住了眉眼,隻露出緊抿的、線條冷硬的下颌。他放在琴鍵上的雙手,骨節分明,指尖因為用力而顯得異常蒼白。整個人像一尊被供奉在祭壇上的、沉默而孤絕的神像。
而在鋼琴側前方半步,另一道光柱落下,籠罩着林澈。他微微弓着背,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年輕獵豹,吉他斜挎在身前,如同他身體的一部分。
做舊的皮夾克敞開着,露出裡面火焰圖騰的T恤,馬丁靴穩穩踏在光潔的地闆上。他沒有看台下,微微側着頭,目光穿透炫目的光柱,牢牢鎖在鋼琴前那個沉默的身影上。額前幾縷淩亂的碎發被汗水浸濕,黏在飽滿的額角。
他的眼神銳利、專注,帶着一種近乎原始的侵略性和……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信任。
兩道光柱,兩個截然不同的剪影,一個沉靜如淵,一個熾烈如火,在巨大的舞台上形成了最強烈的視覺沖擊,無需言語,一種無形的、充滿張力的氣場已然鋪開,瞬間攫住了台下所有觀衆的心髒。
寂靜,絕對的寂靜。上千人的禮堂,落針可聞。隻有空調系統低沉的嗡鳴,像遙遠的海潮。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達到頂點時——
江燼動了。
他放在琴鍵上的雙手,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以一種近乎凝固的緩慢速度擡起,懸停在黑白琴鍵上方幾厘米的虛空。指尖微微蜷曲,帶着一種蓄積了所有力量的克制。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然後,那雙手,帶着一種決絕的、孤注一擲的力量,猛地落下。
“咚————!!!”
不是一個單音,而是一個被精心計算,疊加了渾厚低音的G5強力和弦。如同遠古巨神掄起戰錘,狠狠砸向混沌初開的地核。沉重、渾厚、帶着金屬震顫的尾音和鋼琴共鳴箱特有的深沉轟鳴,瞬間爆發。
巨大的聲浪如同實質的沖擊波,帶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撞向禮堂的牆壁、穹頂,也撞向每一個聽衆的耳膜和胸腔!
這絕非傳統鋼琴優雅的開場,這是宣告,是戰吼,是秩序構建的第一塊、也是最沉重的基石。
就在這撼人心魄的轟鳴餘波還在空氣中震顫嗡鳴、尚未完全消散的刹那——
“铮——嗡——!!!”
林澈動了。
他的右手如同閃電,帶着一種近乎暴烈的氣勢,猛地掃過所有琴弦。吉他特有的、帶着電流嘶鳴和胸腔共鳴般回響的強力音爆,如同撕裂暗夜的第一道赤紅閃電,帶着灼人的熱量和無匹的沖擊力,瞬間炸響。
那聲音尖銳、狂野、充滿了棱角和不屈的呐喊感,像一匹脫缰的烈馬,狠狠撞在江燼剛剛砸下的、沉重的秩序基石上。
“轟——!!!”
兩種截然不同的能量——一方是精密計算下的狂暴宣洩,一方是原始野性的肆意燃燒——在巨大的舞台上轟然對撞,如同冰與火的初次交鋒,激起的音浪仿佛形成了一圈肉眼可見的震蕩波。
台下的觀衆席,瞬間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吸冷氣的聲音,前排幾位年長的評委甚至下意識地身體後仰。
這僅僅是開始。
江燼的手指在琴鍵上開始了疾速的奔跑,不再是優雅的輪指或流暢的琶音,而是充滿了力量感、如同千軍萬馬踏破冰河般的下行音階。
音符急促、密集、帶着冰冷的棱角,每一個音符都精準無比,如同最鋒利的冰棱,構築起一道堅固而充滿壓迫感的堤壩。
而林澈的回應,則是更加狂野、更加不顧一切的強力掃弦和推弦嘯叫。他身體随着節奏劇烈地晃動,汗水飛濺,紅色的吉他仿佛燃燒起來。
尖銳的泛音如同靈魂沖破束縛的尖嘯,原始的節奏如同失控的心跳,帶着摧毀一切枷鎖的蠻橫力量,瘋狂地沖擊着江燼用音符築起的堤壩。
對抗!激烈的、毫不妥協的對抗!
鋼琴的冷冽秩序與吉他的灼熱野性,在舞台上瘋狂地撕扯、碰撞。音符如同冰雹與熔岩的對撞,每一次撞擊都爆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能量。
觀衆席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純粹由生命力驅動的、原始而野性的音樂洪流所震懾,忘記了呼吸,隻能被動地承受着這聲音風暴的洗禮!
江燼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順着緊繃的下颌線滑落。他能感覺到指尖下琴弦劇烈的震動,每一次強力的和弦砸落,都像是在用他十幾年磨砺的“秩序”刻刀,狠狠鑿擊着父親築起的高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