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聲很輕,帶着點促狹,卻奇異地沒有往常的戲谑,更像是一種……分享。
江燼放下杯子,舌尖還殘留着氣泡炸開的微麻感。他轉頭看向林澈。少年嘴角沾着一點深色的披薩醬,正随手抓起一張紙巾胡亂擦着,動作大大咧咧,眼神卻亮晶晶地看着他,帶着一種“看吧,我就說”的了然。
就在這時,張昊那邊又爆發出一陣更大的哄笑。似乎是夏婵講了個什麼笑話,一群人笑得東倒西歪。張昊甚至拍着桌子,把可樂都震灑了。
“喂,昊子,你丫注意點!”林澈立刻被吸引過去,沖着張昊的方向笑罵了一句,身體也下意識地朝那邊傾了傾。
他這一動,原本就挨得很近的肩膀,更加緊密地貼在了江燼的上臂外側。隔着薄薄的絲絨西裝和皮夾克的布料,江燼清晰地感受到了林澈身體傳來的、充滿活力的溫熱,以及他大笑時胸腔傳來的輕微震動。
那觸感,比排練時的無意摩擦更直接,更不容忽視。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竄過江燼的神經末梢。
他身體猛地一僵,握着可樂杯的手指驟然收緊,冰涼的液體晃蕩着濺出幾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林澈似乎毫無所覺,依舊大笑着和那邊的張昊鬥嘴。
江燼的呼吸微微一窒。他能清晰地聞到林澈身上混雜着汗味、皮具、芝士和可樂的複雜氣息,能感受到隔着衣料傳來的、屬于另一個鮮活生命的溫度和震動。
這感覺陌生、強烈,帶着一種莫名的侵略性,讓他本能地想要逃離,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耳根不受控制地開始發燙,那熱度迅速蔓延到臉頰。
他迅速低下頭,掩飾性地喝了一大口可樂,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絲毫無法澆滅臉上攀升的熱度。
“江燼?”夏婵的聲音帶着笑意傳來,“你怎麼臉這麼紅?熱的?還是被林澈氣的?”她顯然看到了江燼低頭的動作和泛紅的耳根。
刷!
幾道好奇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江燼隻覺得臉上“轟”的一下,熱度直沖頭頂。他握着杯子的手骨節泛白,喉嚨像是被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前所未有的窘迫感讓他隻想立刻消失在原地。
“啧,夏婵你眼神不好吧?”林澈懶洋洋的聲音及時響起,帶着慣常的戲谑,他順手抓起一塊剛端上來的、烤得滋滋冒油的雞翅,直接塞到了江燼面前的盤子裡,動作自然得仿佛演練過無數次,
“他那是餓的,彈琴多費體力,臉都餓白了。喏,趕緊的,剛出爐的,再不吃就被張昊那餓死鬼搶光了!”
他的話語和動作,像一道屏障,巧妙地化解了江燼的尴尬,将衆人的注意力引開。
“靠,澈哥你又污蔑我!”張昊果然立刻抗議,注意力成功轉移。
夏婵狐疑地看了看林澈,又看了看埋頭盯着雞翅仿佛在研究樂譜的江燼,撇撇嘴,也沒再追問。
江燼緊繃的肩頸幾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絲。他看着盤子裡那塊散發着誘人香氣的雞翅,金黃色的表皮上還挂着細小的油泡。他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拿起旁邊的一次性手套,慢吞吞地套上。
林澈已經轉過頭,繼續和張昊他們笑鬧,仿佛剛才的解圍隻是随手為之。但江燼能感覺到,林澈貼着他手臂的肩膀,并沒有移開。
那溫熱而堅實的觸感,隔着衣料,清晰地傳遞過來,帶着一種無聲的、奇異的安撫力量。
他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塊雞肉,塞進嘴裡。外皮酥脆,内裡鮮嫩多汁,混合着奧爾良烤料特有的甜辣風味。高熱量的食物帶來的滿足感,混合着可樂氣泡的刺激,還有身邊那個持續散發熱源的存在……
一種難以言喻的、帶着煙火氣的暖流,緩慢地滲透進他疲憊而冰冷的四肢百骸。
喧嚣依舊震耳欲聾,披薩的香氣和炸雞的味道在空氣中交織。江燼小口地吃着雞翅,偶爾喝一口冰涼的可樂。
他沒有參與旁邊熱火朝天的讨論,隻是安靜地坐着。但這一次,他不再感覺自己是個格格不入的幽靈。
他微微側過頭,眼角的餘光瞥見林澈線條利落的側臉。少年正仰頭灌下一大口可樂,喉結滾動,下颌線繃緊,燈光落在他汗濕的額發和帶着笑意的嘴角。
一種陌生的、微妙的平靜感,在江燼的心底悄然滋生,像黑暗中悄然點亮的一盞微燈。
他低下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冰涼的可樂杯壁。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滑落,沾濕了他的指腹,帶着一絲涼意,卻奇異地熨帖。
不知過了多久,慶祝的浪潮稍稍平息。大家吃飽喝足,三三兩兩地靠在椅背上,打着飽嗝,臉上帶着滿足的疲憊和興奮後的餘韻。窗外的夜色更深了,小吃街的燈火依舊璀璨。
秦藹老師笑着站起身:“行了,小祖宗們,吃飽喝足了,該回巢了。明天…哦不,是今天了,都給我好好休息,周一誰也不準遲到!”
衆人嘻嘻哈哈地應着,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
江燼和林澈落在人群最後。走出喧鬧的披薩店,深秋夜晚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寒意,瞬間讓人清醒了不少。街道上行人稀少,路燈将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兩人并肩走着,一時無言。剛才披薩店裡的喧嚣和溫熱似乎還殘留在皮膚上,與此刻的安靜清冷形成鮮明對比。
走到一個岔路口,回學校宿舍和校外出租屋的方向不同。
林澈停下腳步,側過身,面對江燼。路燈昏黃的光線落在他臉上,柔和了棱角,那雙眼睛在夜色裡依舊亮得驚人。
“江燼,”他開口,聲音帶着點運動後的沙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今天……”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隻是擡手,用指關節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左胸口,動作随意卻帶着力量,
“這裡,夠響了吧?”
他的目光落在江燼臉上,帶着探究,也帶着一種隻有他們才懂的期待。
江燼的腳步頓住。他看着林澈路燈下明亮的眼睛,感受着胸腔裡那顆緩慢而有力跳動的心髒。
酒吧裡的噪音廢墟,排練室失控的心跳,舞台上孤注一擲的釋放,父親冰冷的眼神,莫裡斯教授的贊許,披薩店裡貼着手臂的溫熱……無數畫面和感受在腦海中翻湧。
他沉默了幾秒。夜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帶來一絲涼意。然後,他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動作很輕,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肯定。
林澈看着他點頭,嘴角一點點揚起,最終化作一個在夜色裡也無比耀眼的、帶着純粹愉悅和了然的大大笑容。他沒再說什麼,隻是擡手,像在後台入口時那樣,用力地、帶着鼓勵意味地拍了一下江燼的肩膀。
“走了!”他幹脆利落地轉身,背着吉他包的背影在路燈下拖出長長的影子,腳步輕快,哼着不成調的《破曉》旋律,很快融入了遠處的夜色裡。
江燼站在原地,看着林澈消失的方向。肩膀被拍過的地方,似乎還殘留着那灼熱的力度。他擡起手,無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帶着葉脈紋理的小東西——是那片金色的銀杏葉。
他低下頭,看着掌心。路燈的光線不足以看清葉子的脈絡,但那熟悉的觸感卻清晰地傳遞上來。冰冷,卻又帶着某種奇異的生命力。
深秋的夜風帶着寒意,吹拂着他微微發燙的臉頰。他慢慢握緊了掌心,那片小小的葉子硌着皮膚。
然後,他轉過身,朝着學校宿舍的方向,邁開了腳步。步伐沉穩,踏在寂靜的街道上,發出清晰的回響。胸腔裡那顆被林澈稱為“活着”的心髒,正沉穩而有力地搏動着,一下,又一下。
咚。咚。咚。
如同黑暗中最清晰、最堅定的鼓點,指引着他走向未知、卻不再冰冷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