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的陰雲終于散去,像一場漫長冬雪後的初霁。試卷、排名、秦藹老師最後關頭的“魔鬼特訓”,都成了壓在箱底的記憶。
青嶼中學校園瞬間空曠下來,隻剩下風吹過光秃秃樹枝的嗚咽聲和偶爾幾聲留守鳥雀的鳴叫。一種劫後餘生的松弛感,混合着對寒假的期待,彌漫在清冷的空氣中。
江燼的“解放”感卻極其有限,期末的鋼琴考核,他依舊交出了一份無可挑剔的答卷——精準、冷靜、如同精密儀器複刻出的完美音軌。
考核老師眼中毫不掩飾的贊賞,在江燼看來,卻更像是對那個藝術節夜晚的“異常”狀态的矯正确認。父親雖然自那晚書房對話後,對他保持了近乎冷酷的沉默,但那無形的目光,依舊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他的日常練琴之上。
假期伊始,他便被無形的鎖鍊重新拴在了那架斯坦威前。父親看似是建議實則是命令,清晰明确:利用假期,專注攻克兩首高難度的古典協奏曲,為下學期的國際選拔賽做準備。琴房裡,節拍器單調的嘀嗒聲再次成為主旋律,空氣冰冷凝固。
林澈的世界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期末成績單?能及格就行!假期?那是自由與創作的狂歡!他的“工作室”——也就是他那間堆滿唱片、樂譜、零食包裝袋和各種電子設備的出租屋——徹底淪為了噪音,他稱之為靈感的溫床。
新寫的旋律片段、即興的吉他solo、以及張昊被強行拉來當苦力調試的電子音效,日夜不息地從那扇不怎麼隔音的窗戶裡流淌出來,成為老舊居民樓裡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這天午後,冬日的陽光難得有了些暖意,懶洋洋地灑在咖啡館臨街的落地窗上。林澈約了江燼在這裡碰頭,美其名曰“讨論《破曉》的寒假改編計劃”,實則主要是想把快在琴房裡發黴的江燼拽出來透透氣。
江燼到得準時。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絨衫,外面套着同色系的呢子大衣,整個人裹在一種與咖啡館暖融氛圍格格不入的清冷裡。
他選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面前放着一杯幾乎沒動過的美式咖啡,目光落在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側臉線條顯得有些疲憊的僵硬。
“唉,江燼,等很久了?”林澈風風火火地推門進來,帶進一股室外的寒氣。他穿着寬大的連帽衛衣,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鼻尖凍得微紅,懷裡抱着個平闆電腦,臉上是慣常的、沒心沒肺的燦爛笑容。
他幾步走到江燼對面,毫不客氣地拉開椅子坐下,把平闆往桌上一拍。
“看看,我昨晚想到的幾個新段落,加了點電子元素,絕對夠炸,配上你那鋼琴……”他興緻勃勃地點開屏幕,手指飛快地劃拉着。
江燼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平闆上那些跳動的音軌和波形圖上。林澈的興奮像一團跳躍的火焰,試圖驅散他周身的寒氣。
他端起咖啡杯,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溫熱的杯壁。
“這裡,”江燼指着一段密集的鼓點節奏,“和鋼琴的低音線條銜接有點突兀。需要過渡。”他的聲音平靜,帶着專業性的審視。
“突兀?這叫沖擊力懂不懂。”林澈不滿地嚷嚷,身體前傾,手指點在屏幕上試圖說服,“你看這個Drop(高潮段落),就是要這種……”
就在這時,咖啡館那扇沉重的玻璃門再次被推開,門上挂着的風鈴發出清脆的“叮鈴”聲。
一股混合着昂貴雪茄、冷冽須後水和某種無形威壓的氣息,瞬間侵入了咖啡館内暖融的咖啡香氣裡。
江燼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驟然收緊,指關節泛白。他甚至不需要擡頭。
林澈也停下了劃拉屏幕的動作,疑惑地順着江燼瞬間繃緊的視線望去。
江振庭就站在門口。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大衣,沒有圍巾,露出裡面一絲不苟的西裝領帶。
他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裡遇見江燼,更沒想到會看到他和林澈在一起。鏡片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掃過江燼略顯蒼白的臉、他面前幾乎沒動的咖啡,最後,帶着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極緻的冰冷,落在了林澈身上——
落在他亂糟糟的頭發、寬大的衛衣、以及桌上那個播放着“噪音”的平闆電腦上。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咖啡館裡輕柔的背景音樂、咖啡機的蒸汽聲、其他客人低低的交談聲,都似乎被一層無形的隔膜隔絕。隻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無聲的張力在三人之間彌漫。
林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目光裡的寒意和輕蔑,那是一種将他視為塵埃、視為“污染源”的、毫不掩飾的鄙夷。一股火氣“噌”地一下從腳底闆直沖頭頂,他放在平闆上的手指猛地蜷起。
江燼幾乎是立刻站起身,動作帶着一種刻闆的僵硬:“父親。”
江振庭沒有回應江燼的問候。他邁着沉穩而冷漠的步伐,徑直走到他們桌旁。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将江燼和林澈都籠罩在内。他的目光依舊鎖在林澈臉上,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林同學。”江振庭開口,聲音平穩,沒有任何起伏,卻像冰錐一樣刺骨,“很巧。”
林澈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頭,迎上江弘遠冰冷的目光,嘴角勾起一個毫不示弱的、帶着點痞氣的弧度:“喲,江叔叔。是挺巧。”
他特意加重了“叔叔”兩個字,語氣裡聽不出多少敬意。
“寒假開始了,”江振庭仿佛沒聽出林澈語氣裡的挑釁,目光掃過江燼,“江燼的日程安排得很滿。一些不必要的社交活動,希望林同學能理解,不要打擾他專注于更重要的事情。”
他的話語客氣,卻字字如刀,清晰地劃出界限——林澈和他的音樂,就是那個“不必要的幹擾”。
江燼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父親的話像冰冷的鎖鍊,再次勒緊了他的脖頸。
“更重要的事情?”林澈嗤笑一聲,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面上,那雙總是跳躍着不羁光芒的眼睛此刻銳利如鷹隼,直直地刺向江弘遠,“比如,把他關在琴房裡,像個機器人一樣重複那些幾百年前的音符?直到把他心裡那點活氣兒徹底磨光?”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顧後果的尖銳和直白,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猛地刺破了那層虛僞的客套。
江振庭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得幾乎要穿透林澈。周圍幾桌的客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邊不同尋常的氣氛,投來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年輕人,”江振庭的聲音冷得能掉下冰渣,帶着一種被冒犯的、屬于上位者的威嚴,“你對音樂、對藝術、對人生的理解,還太膚淺。真正的價值,需要時間的沉澱和絕對的專注,而不是靠廉價的喧嚣和即興的胡鬧。”
“哈!”林澈像是聽到了極其可笑的話,短促地笑了一聲,眼神裡的挑釁更盛,“價值?江叔叔,您說的價值,是您給他安排好的、通往您那個‘精英殿堂’的獨木橋價值吧?還是說……”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江燼緊繃的、毫無血色的臉,聲音壓低了些,卻帶着更強的穿透力,“是把他變成一個完美複刻您期望的、沒有自己聲音的‘作品’的價值?”
“你有點放肆了。”江弘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壓抑不住的怒意。他從未被一個少年如此當面頂撞和剖析,江燼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林澈卻毫不退縮,他猛地站起身。雖然身高比江振庭略矮,但那挺直的脊背和毫不畏懼的目光,讓他爆發出一種強大的氣場。他指着窗外冬日裡灰蒙蒙的天空,聲音帶着一種近乎憤怒的控訴:
“您看看他,江叔叔,看看您兒子,他彈琴的時候,除了您要求的‘精準’,還剩下什麼?他的高興呢?他的憋屈呢?他看見一片好看的雲想彈點什麼的心情呢?都被您用那套‘價值’給框死了!裝不下了!”
他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江弘遠固若金湯的信仰壁壘上,也砸在江燼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您把他當什麼?一個承載您未竟理想的容器?還是一個證明您教育成功的獎杯?”林澈的目光死死盯着江弘遠驟然變得鐵青的臉,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帶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顧一切的憤怒和一種深切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