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閻羅洞府,行雪果然就站在後山洞口,甩着馬尾趕蒼蠅,悠哉悠哉吃草,嘴皮子吧嗒幾下發出呼哧聲,似乎在嫌自家主子來的太慢。
一路耽擱,等回到玉清山,已經過去整整七日了。
此時墨竹台上,一個紅衫少女環抱着手,正與一青衫少年大眼瞪小眼。
聽得不遠處馬蹄聲哒哒,秦舒音欣喜地偏過頭,像隻花蝴蝶似的接連躍下三個台階:“呀!你們回來啦——!”
她越過李堯之,捧着謝霜呈的臉左右瞧:“我瞧瞧,小霜兒,你怎麼瘦了呀?”
謝霜呈被她揉得五官都擠在一起,好想張開嘴說一句師姐我的臉不是面團子。
“師姐,不過出去了七天罷了,哪裡瘦了。”
“一定是大師兄沒帶你去吃好東西,下回換我帶你出去,肯定把你這小臉吃得圓乎乎的。”
李堯之不說話,緩緩掏出那支步搖,在她面前晃了兩下,這丫頭眼睛賊亮亮一轉,果然又換上了另一副神情。
“哎呀師兄,這是給我的嗎?真好看,是景陽城裡最新的樣式吧?師兄你懂得真多,我就知道我們玉清山的弟子最好命啦。”
“不是你說我壞話的時候了?”
“咳咳。”
幾人不約而同擡頭看。
那青衫少年站得很高,擡起下巴睨着謝霜呈,眼底閃過一絲驚豔,又迅速被那副倨傲的神情替代:“你便是謝霜呈?我家師父已經等了你許久!真是慢死了!”
“閣下是?”
“我乃靈山陸掌門親傳大弟子陸少霖是也,喂,病秧子,速速随我去見我家師父!”他語氣很不耐煩,頤指氣使地指着謝霜呈。
“你好威風呀!怎麼,還當這裡是你們靈山嗎?”秦舒音柳眉輕揚,一雙杏眼瞪得極大,她手執長鞭,“啪”得一聲驚起滿地灰塵,“我不與你計較,你卻還說教起我家師弟來了!”
陸少霖退後幾步,手指仍倔強地指着謝霜呈:“你、你必須現在和我去!不然等這個毒入了心脈你就等死吧你!”
靈山乃是藥修,武藝精進者自然很少,大部分的弟子手腳有功夫,但不多。
“舒音,不得傷人。靈山派是我們的貴客,我們需以禮待之。”李堯之虛虛按住秦舒音的手腕,擡手對着陸少霖做了個“請”的手勢。
“陸兄,請前面帶路吧。”
“哼,還算有個懂事的,也罷也罷,我不與你們計較。”
“哎喲!誰踢我的屁股!”陸少霖剛轉過身,屁股卻像是突然被猛踹了一腳,他一個趔趄,猛地回頭,呲牙咧嘴地盯着三人瞧,可三個人都離得很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又隻好狐疑地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哼!”
“師兄,這一路有沒有遇到什麼好玩的事情?”
李堯之牽着馬,嘴裡不知何時叼了根草,回頭輕飄飄瞥了眼秦舒音,表示自己嘴巴沒空。
“師弟,他不理我,你與我說說!”
“遇上了一樁綁人的案子,還有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綁人!?綁的是誰?神神鬼鬼的事情又是什麼?鬧鬼麼?”
秦舒音是季明晦家中的小侄女,自小便跟着叔叔上了山。好奇心是出了名的重,嗓門也大,公儀無極總覺得山下的那些文人夫子見識太淺,否則怎麼着也會研究出一個比“聒噪”還吵的詞來形容她。
還未到朝夕台,隔着老遠邊聽見裡頭二人正在談話。
“他中了歸一散,居然能活到今天,我想想,上次我來為他診治,乃是三年前了吧?看來貴派的心法真是深不可測,陸某着實佩服。”
歸一散,毒如其名,中毒者會被徹底破壞體内的陰陽平衡,陰陽歸一。
每個人體内,均有陰陽二氣,背為陽,腹為陰,五髒屬陰,而六腑屬陽。陽氣不足,會使人全身冰涼如墜極寒,若陰氣不足,則會使人手足心熱如火炙烤。
倘若僅僅如此,那也算不得緻命,若是常年勤修練功、武藝高強的人不慎沾染,頂多叫他身體虛弱武功盡廢,幾十年後被拖耗得虧虛而死。可此毒中還有一味見春,見春毒效猛烈,異香刺鼻,中毒者三天内五髒六腑化作血水,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單把這一味藥拎出來都能置人于死地。
幸運的是前幾味藥剛好能中和見春的毒,拖延藥效發作的時間,叫人先受折磨十個月,最後五髒六腑再化作血水。總而言之就是讓人死不痛快。
這種毒無解,若是最後還是尋不到解藥,一樣得死。
謝霜呈才上山時,公儀無極便瞧見他虎口至食指上中下三節處顯現的紋絡便已直透三關,顯然是命不久矣。
三節各有其名,近虎口處第一節稱為“風關”,第二節為“氣關”,第三節則被稱為“命關”。
紋絡僅見于下節風關者,通常表示病情較輕;若延伸至中節氣關,則病情已屬較重;而當指紋顯現于上節命關時,病情已相當危急;若指紋直透過三關,更是預示着病情已至最危重的階段。
“哪裡,說到底這孩子還是命薄,幸而遇到許多貴人,他上山時體内本就有股柔和的内力,又加上陸兄你當年留下的藥方,這才……”
陸少霖瞪了還在暢聊的三人一眼,對着屋内大喊道:“師父,他們回來了!”
三人才進屋,屋内坐着的一位青衫老者竟激動得直接起身沖到謝霜呈的面前,拉着他的手腕上下打量:“好孩子,你過來。瞧瞧,公儀老哥,你瞧這孩子長得多标志,就是這身闆……想來是毒性兇猛,壓得你骨頭都長不得幾兩,可憐、可憐啊。”
“…陸前輩?”
秦舒音不明所以,剛想去問大師兄,扭頭卻發現陸少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郎中竟又暗暗斜着眼睛瞪她。
“是啊,霜兒可憐,每每毒發,便是驚天動地的動靜,痛得死去活來,我們又不敢擅自為他傳功,隻能靠他自己撐着。”公儀無極走在他身後,緩步跟了上來。
“好孩子,苦了你了,公儀老哥将你拜托給我,可我卻愧為一派掌門,實在才疏學淺,鑽研多年,也隻制出了這顆萬蛇丹,”陸淮木歎了口氣,從袖中掏出一個碧綠色的小盒,“雖然不能藥到病除,可這蛇丹卻對見春極有效,起碼能将見春的毒給去了,叫你不再忍受五髒腐蝕的痛苦,剩下的毒便可慢慢再去。”
靈山派掌門陸淮木,乃是出了名的醫癡,無數疑難雜症到了他這兒都如同荞麥地裡抓王八,十拿九穩,一顆丹藥卻研究了整整四年,想必這顆藥丸子來得極不容易。
将見春的毒給去了?他豈不是不用再當廢人了?從此馳馬試劍也有他一份?謝霜呈心神一動,卻聽陸淮木話音微滞。
“隻是……”
公儀無極忙問:“隻是什麼?”
“這萬蛇丹……好吧,蛇丹作藥作毒,全在一念之間,隻因它藥性兇猛至極,吃下去就要忍受比見春毒發還要痛苦十倍的感覺,簡單來說,就是以毒攻毒。”
李堯之擰着眉,先是躬身行了一禮,又抱拳問道:“敢問前輩,可有什麼其他性柔舒緩的藥草可以一并服用,我師弟他身子骨弱,若是直接吃下會不會…”
陸淮木的注意力全在謝霜呈身上,此刻聞言,撫須愣了一會兒:“你便是公儀老哥的親傳愛徒?那個武學奇才?不錯不錯,真是一位少年英雄。”
“嗯,你說得很好,我先前也這麼想過,可用這蛇丹,本來就是要借助他的兇毒,緩解了,可也減弱了效用,若分多次服用,又太傷身。這些天我與我的徒兒會一直住在山上,有任何情況都可來找我,陸某決計不會叫你師弟有事。”
“原來如此,是我思慮不周了,還請前輩見諒。”
“公儀老哥,你們玉清真是兄弟和睦,我們靈山就……”陸淮木看着李堯之,忽然沒來由地長歎一聲。
“師父!”陸少霖見他還想說些什麼,急忙喊了一聲。
“知道,我知道。”
看二人欲言又止,公儀無極也知趣,沒再多問半個字,隻是回頭看着謝霜呈:“霜兒,你意下如何?此藥兇險……”
謝霜呈毫不猶豫:“我吃。”
“你……”李堯之眉心緊蹙,轉頭盯着他看,卻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他家師弟看着性子溫和,骨子裡卻倔得像頭小驢,凡是他決定的事,十盤磨都能拉着跑。
“好,事不宜遲,謝小兄弟既然決定了就不要再猶豫。如今你心性剛強,意志堅定,尚且能撐住,若是再三猶豫唯唯諾諾,心裡頭怕了這蛇丹,我怕到時候會被反噬。”
謝霜呈舉着那顆猶如翡翠般的綠丸子,端詳了好半天。陸淮木以為他還在猶豫,也跟着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有何不妥?”
下一刻謝霜呈嚴肅道:“直接吃麼?不就水?會不會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