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堯之本想在這舊山樓裡多待幾日,賺點銀兩,可認真瞟了幾眼,懸賞石上頭竟然全是些殺人越貨、取人首級換錢的勾當,越寒溪的那張許願紙竟然算是一股清流。
關鍵是還想瞧一眼與他父親齊名的北山大俠。
可謝霜呈需要找個地方靜養,叫沈青陽好好瞧瞧他的病。這地方來往的人太雜,半夜凡有人路過,地面必定會被震得抖三抖,可見來人個個膘肥體壯,武功不凡,終究不是個休息的好去處。
才剛到三月,天就悶得人心慌氣短。
輪子重重碾過路面,發出沉悶的咔哒聲,老黃牛也被熱得不耐煩,擺起尾巴趕蒼蠅。
車行龜速,路邊殘柳旁不知何時立起三條人影。
中間的那個瘦子臉色青白,歪戴着頂小帽,逢人便嘻嘻地笑,黑色的牙齒異常齊整,咧開嘴時十分瘆人,旁邊那兩個又極其高大,雙肩寬闊,手持巨斧,長長的耳垂上墜着兩個骨環。
車馬緩緩駛過,三對目光便直勾勾一路追随。
“李少俠,一路走好,嘻嘻。”
李堯之自然聽到了,可他才剛一轉頭,這三人竟然又消失不見了。
牛車離得遠,沈青陽聽不清,但心腸很熱:“那肺痨剛才說什麼?”
“要送點銀兩給你路上用。”
“什麼,非親非故的,送銀兩給我幹什麼?”
“這你也信?”
沈青陽怒極反笑,連道了三聲好好好。
腦子裡剛想到點兒不正經的話,正準備刺回去,瞟眼發現他們竟然已到了金鳳山地界。
沈郎中眼珠子骨碌一轉,這二人看起來有些着急趕路,若是此時他提出想上山采藥,萬一這兄弟倆與他分道揚镳可怎麼辦。
沈青陽試探了半天,又是噫籲怪叫又是對着本藥經念念有詞,二人始終不理睬,他終于開口道:“金鳳山上有許多珍貴的草藥,可惜我上回沒能好好逛逛,沒找着好貨。噢——我記得山背面有種叫枯手的草,這草最能鎮熱,你師弟的病我現在還瞧不出個所以然來,路上帶着說不定有用。”
李堯之莫名其妙瞥他一眼:“那你現在上山不就得了,我們先到前邊的鎮子上。”
沈青陽剛想痛快地答應,那頭大黃牛竟哞哞叫起來,他又開始猶豫:“那我的牛車……”
謝霜呈翻到前頭坐着,拾起駕車的柳枝:“我們一并帶去。”
“很好很好!阿黃聽話得很!”
沈青陽歡天喜地地順着土坡爬上去了,走得相當潇灑,頭也不回,像是終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能幫他看守包袱、駕牛車的人。
二人往前走了幾裡,終于來到所謂的鎮子上。
不料這鎮子竟然早已荒廢,雜草比人高,還不如歇在金鳳山上。李堯之将江氏兄弟安置到車馬邊,叫他們看好東西,自己先去探路。
看一看殘破的舊屋,便知道這裡顯然經過了多次打鬥洗禮,那些矮房子有的被削去半個屋頂,有的更是隻剩下個小半個牆角。
二人走在唯一一條街道上,四周安靜至極,似乎連風都吹不進來。
謝霜呈忽然停住腳步,李堯之循着他的視線看去,發現黃泥地上翹起一角。原來是塊兒墜地的牌匾,潦草地寫着“大黑狗鎮”幾個字。
那無名小鎮雖然荒涼,可也算有個落腳之處,這大黑狗鎮荒得像座野墳,連來偷吃貢品的狗都沒有。
日頭太烈,空氣中好似飄着股焦臭的味道,像是血水滲進了土地,又被烈日炙烤散發出來的腥臭。
周圍起伏着陣陣熱波,地面都好似在晃動。
謝霜呈環顧四周,眉心緊蹙,用眼神示意道:這地方好奇怪。
二人對視一眼,正欲離開,老天卻不長眼,往他們頭上罩了一團烏雲。
李堯之眯着眼,擡頭瞧那一團烏黑黑的雲朵:“不占天時,不占地利,哎,隻能惟願人和喽。”
熱風晃起青銅鈴,叮叮作響,好似在說:
不利、不利……
這條路的盡頭有一處酒舍,是這鎮上唯一完好的屋子。
這地方鬼來都嫌地破,也不需講什麼虛禮了,二人直直推門而入,見裡頭桌椅闆凳俱全,甚至還有架琴橫在幾個酒罐子上,房梁處處挂滿絲綢彩帶,宛若花樓。
李堯之剛進門就瞧見那櫃台上放着一壇酒,頗感意外:“還有新的酒,多虧這幫人趕着打打殺殺,竟遺漏了這樣的寶貝。”
謝霜呈站在窗戶邊,發現窗口處有條黑影閃過,像被日光忽然投下的影子,隻一瞬間便消失不見了。
門被關上了。
“師兄——”
一柄精鋼長刀破門而入,李堯之眼神一凜側身閃過,長刀正中櫃台上的酒罐子。
哐嘡一聲爆響,陶罐碎成兩半,酒液橫流,随後屋外嘯風驟起,數百點尖銳銀光如暴雨般射進屋内。
這是沒打算讓他們活着出去。
沈青陽那野郎中怎麼這麼好命,這都讓他逃過一劫。
李堯之拍桌而起,淩空一刀斬下絲綢,也不介意那些綢帶上落滿灰塵,矯捷身影裹着一段絲綢在箭雨中輕盈翻轉,不消片刻,這些鋒銳無比的利器便都乖乖待在這柔順的布料裡了。
“呵,躲着有什麼意思?”
還是無人應答,可窸窣密集的腳步已提示敵衆我寡,來勢洶洶。
自從瞧見那三個怪人,李堯之這一路便心神不甯,總覺得隐隐不安,此地遇襲甚好,起碼讓他家師弟有個坐處:“小霜兒,若是無聊,便為你家師兄彈琴奏曲吧。”
謝霜呈拔出椅子上的斷箭,方才他還在想這荒郊野嶺哪裡來的銅鈴,原來是用來掩飾這些草包殺手的腳步。
這些箭雖快,卻并不狠厲,不像是高手所為,倒像是一些末流殺手。
聞言他略一點頭,将那架琴懸着膝上。
“锃——”
琴弦餘振間,房梁上已站滿了黑衣人。
刀光一閃,一道白刃自屋角劈下,那人縱身而躍,揮刀又快又狠,鋼刀在地面劃出一道長痕,霎時火星四射。
拿把破刀就敢往下跳,力氣全集中在手腕上,又沒能耐在空中變換方向,跟直接喊着哇呀呀我來啦吃我一刀有什麼區别,這人也是個大蠢蛋。
李堯之躲都懶得躲,稍微退後兩步,龍引一揮,身後的牆上便濺開點點紅梅。
他的好師弟不知是怎麼想的,在如此激烈的打鬥下,彈的是首曲調悠揚的無名小曲,宛若林中鳥語,聽了仿佛置身于風景秀美的田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為詩會奏樂。
連黑衣殺手都不樂意聽,竟想繞到背後先斬樂師,可惜又被李堯之擡劍擋了回去。
先跳下來的人是些隻會使蠻力的,估計本來想耗耗李堯之的體力,可惜此人隻是左跳右跳躲避,動作不大,後來的人也沒法拆解他的弱處,隻恨這跳來跳去的鬼靈精實在可惡,次次都能恰好躲開緻命招,再以牙還牙送同僚歸西。
一曲終了,地上站着的活物隻有李堯之了。
地上躺的屍首姿勢各異,有些還搭着幾條斷肢。
李堯之還沒來得及評價謝霜呈彈的這情意綿綿的曲子,空氣中似有異動,下一刻房梁上便縱下破空一擊:
“刷啦——”
一招疾風爪,正懸在謝霜呈的腦袋頂上,出手極其狠辣,直鎖人咽喉而去。
這是龍虎山的招式。
頭頂風聲乍起,謝霜呈将那琴抛遠,擡腳将那椅子踢出幾米,借力閃避後退數步,李堯之伸手一攬替他接了琴,将琴穩穩當當放在圓桌上。
黑暗處浮出一道身影,就算瞧不見他的臉,李堯之也知道他現下臉色并不好看,那人竟然大言不慚道:“武林中人,比試應當點到為止。”
“你偷襲不成,求饒也是這般态度?”李堯之皺眉輕笑,掌心拭去劍上的血漬,“再說,武功本就是殺人技,哪裡有什麼點到為止。”
那人不再廢話,站定原地,身上似乎也沒帶武器,隻是朝李堯之輕輕招手。
竟然是個用拳的,難不成真是龍虎山的人。李堯之耐心将罄,後撤一步,揮刀斬下兩道劍氣。
黑衣人不言,隻左右手交替,身體随之而動,使出一招“千絲百轉”,将那道劍氣生生挪了個方向。
輕巧的一招,李堯之卻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瞳孔驟然放大:“千絲百轉?你怎麼……?”
這是玉清的招式,準确來說,是公儀無極自創的,不曾外傳。
黑衣人淡淡道:“小心些,傷了你可不要怪我。”
李堯之心如擂鼓,厲喝道:“你究竟是誰?”
黑衣人眼球一轉,忽而足尖點地,臨空飛躍,重拳蓄力,落地一擊便将木桌碎成兩半,這也是玉清的拳法“雨落驚春”。
他語氣森然:“你瞧我像誰?”
“班門弄斧。”
二人正對峙,一旁的謝霜呈忽然沒來由地朝黑衣人扔出兩個酒罐,酒罐擦過李堯之的雙側,果不其然,這黑衣人兩掌相抵,又使出了淩霄掌法“破金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