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紀桓剛由凡人修成仙道,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仙。
紀桓性情内斂,隻喜好鑽研各界百草,常常因此忘情。一日,他獨自去采藥,隻顧得上觀看藥草的長勢,沒能發現,他早已踏入了仙魔之交的地盤。
剛采到一株心儀的靈草,飛來橫禍,他被逢魔谷擄去,和其他逢魔谷捉來的神仙一起,相繼被投入仙人獄中。
仙人獄是逢魔谷為克制神仙所造之境,最後關頭遲遲未成,因此逢魔谷之主陵塵想了個法子,便是投入活着的神仙為祭,完成最終的煉化。
時隔四百來年,紀桓仍然不敢回想仙人獄裡所經的絕望。
那是無可描繪的煉獄之境,世人若追崇美與正,仙人獄中則是不加掩飾的邪與惡,赤裸而刻骨地将希望一概絞碎。
他眼睜睜見着神仙們被鬼燼枝攫走靈識,被一群猙獰魔物搗毀了仙脈、推下仙人獄。
任其修為何等深厚,往往到不了幾日,甚至更短,被逢魔谷衆魔從煉獄拖出來時,心志盡毀,仙脈盡斷,目光渾濁地迎接魔物最後的殺戮。
很快,輪到他了。
一隻面目醜惡的魔物将他推了下去。
無盡的絕境裡,紀桓隻堅持到三日。第三日,他心神崩潰,被拖出仙人獄時,已折磨得不成人形。
視野裡光怪陸離,全是扭曲的血影。
混沌之間,隻聽得一群魔物發出尖銳的獰笑聲。
“哈哈,快來看!仙人獄煉成了!我們總算可以找谷主禀告領賞了!”
“不過這個引子也全廢了呀,嘻嘻嘻。”
“魂魄看着還能用嘛,沒辦法,拿去撕碎了玩玩好了!”
身邊圍滿了兇惡魔物,然而這惡意也比不及仙人獄中的一分半點。紀桓渾渾噩噩,無力計較一切,等待着魂飛魄散的那一刻。
魔物探出蠕動的手腳,桀然怪笑,就要捏碎他的神魂。
蓦地,扭曲影子定住,嬉笑聲也戛然而止。
“谷主急召,爾等速往。”
一道不屬于先前魔物的冷冽聲線,忽然降落。
魔物們似有忌憚:“使者大人,煉化仙人獄可是谷主的命令呀,剩下的這個小仙……”
來人隻道:“我自有分寸。”
“怎麼,你們私毀魂魄,難不成也是得了谷主的授意?”
那道聲音冷淡幾分:“還是說,我如何行事,需由你們先指教?”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使者大人恕罪!”
谷主隻下令煉化仙人獄,魔物們處置廢仙魂魄則是私下之舉,心中惴惴然,喏喏告退。
魔物們離去,一片空蕩的死寂裡,輕微腳步聲漸近。
紀桓費力地睜開了眼睛。
一點月光,照進了魔影幢幢的幽谷。
破開視野中迷蒙血影,月下望着他的,是清淩淩的一雙碧瞳。
生來至今,紀桓也見過美人幾許,但他有生以來,見過好看至此的人,卻是從未。
眼前的魔族青年,一匹黑發如墨,神情極淡,而眉眼極驚豔,堪稱動人心魄。
他自夜幕中來,肩披月色,恰如驚電乍破,直擊人心。
尤其那雙碧瞳,眼底漣漣波光,叫翡玉也黯然失色。
紀桓嘶啞道:“你、咳,你是……什麼人?”
魔族似乎笑了笑,像覺得這問題很是有趣:“按你們神仙的說法,是個魔界的惡人。”
他走到紀桓跟前,環身的是濃烈到揮散不去的煞氣。
紀桓閉上了眼。
随後,一道清淩氣息拂面,平複了他身上刺骨的傷痛。
紀桓詫異瞪大了眼,仰首見得的,卻是連綿無盡的幽冷月光。
不是幽夜蔽天的深谷,這裡能見到完整的月相,煞氣更是薄弱許多——他竟是到了逢魔谷外邊!
紀桓猶且怔忡,就見半空銀弓爍爍,黑夜乍破。
黑發碧瞳的魔族張起弓弦,射出一支箭矢如流星疾馳,瞥他一眼,聲色清冷:“跟着它,即可走出魔界。”
“你、你不殺我嗎?”紀桓愕然。
“我對神仙的性命不感興趣。”
“你不是逢魔谷的使者麼,為什麼……為什麼放了我?”
魔族居然笑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他輕聲道,“無趣吧?”
“神仙麼,既在魔界見到了,便不該讓人随意死在别的魔物手下。”
他行止随意,救人的理由随意,笑得也這樣随意。
惡名昭彰的逢魔谷,谷主是為無心之魔,座下的魔使卻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