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益州府衙牢獄。
外面日頭正盛,晏井承身下的草席卻泛着潮氣。
晏井承倚着牆根坐着,囚衣領口規整貼在他的身上,卸了玉佩、去了發冠,烏發松松挽着垂在肩頭,哪怕是困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仍帶着股子拒人于千裡之外的清貴。
頭頂的漏窗忽然掠過一隻麻雀,影子在他膝頭晃了晃。
他擡眸望去,正看見牆縫裡鑽出的的鵝掌草,枯黃的莖稈頂端蜷着幾朵幹枯的花。
花瓣早已褪成淺褐色,卻仍倔強地保持着綻放的姿态。
他右手指尖輕輕拂過皺縮的花瓣,左手手掌裡攥着他在進來時特意藏起來的鸢尾花約指。
廊道傳來環佩輕響,他微動手掌将掌中之物不着聲色地又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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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公子好雅興。”來人戴着那日晏井承在巷口馬車上看到的那隻翡翠手镯,撞在鐵栅上發出脆響,“倒有心思在這大獄裡逗花弄草。”
晏井承聽到聲音,眼皮都沒擡:“蘇掌櫃這時候造訪,莫不是又生出了新鮮的潑髒水妙計?”
蘇晴枝聞言指尖狠狠攥住腰間的鎏金令牌,待獄卒開了獄門,掀裙跨過了牢門,在晏井承不遠處的石桌旁屈身落座。
“不過是從流民堆裡撿來的野丫頭,我倒覺得公子和她一起傳出惑亂風化的罪名,是委屈公子了。”
她從袖中抽出三折泛黃的宣紙,指尖因用力而捏皺了邊緣,朱砂的擡頭上赫然寫着【妖人柳嘉之蠱惑良臣晏井承之供狀】。
“你可知男女私通害死良民是什麼罪?州江樓聚衆喧鬧,迷惑百姓;三年前城南流民暴斃的案子,全算在你頭上了。”
“鍘刀已經架在你脖子上了,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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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井承垂眸望着紙上的字迹,竟覺一陣扭曲,喉間溢出一聲冷笑:“你背後的主子,利用我給你聚仙樓平賬?”
蘇晴枝的臉色瞬間煞白,難掩聲音中的哽咽,指尖顫抖着将宣紙推近:“我沒想過害你!你看這個——”
【臣晏井承被妖女柳嘉之以巫蠱之術迷惑,所言所行皆非本意。】
“隻要你在這落款處按個手印……”
“蘇晴枝。”晏井承生冷的聲音驟然打斷她,垂眸盯着【巫蠱之術】四字,指腹無意識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鸢尾花約指,“我竟沒想到,聚仙樓有那麼大的背景。”
蘇晴枝聲音發顫,步搖金鈴随着呼吸輕晃:
“我從未與州江樓為敵,直到那個女人出現。她憑什麼?憑幾個不知所謂的營銷點子,就能讓你陪她在市井胡鬧?”
“你不配提她。”晏井承冷笑道。
蘇晴枝怔住,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不配?”
“晏井承,你可知我為何要給你脫罪。”
晏井承沒有理會她,由得她自顧自往下說道:
“十年前在漠北,我女扮男裝見到一公子暈倒在胡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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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漠北戈壁,風沙如刀。
晏井承的商隊潰散,渾身是血躲進了一處胡楊林。
正當他意識早已潰散,喉間幹涸如焚時,一捧帶着涼意的水忽然覆上唇畔。
蘇晴枝女扮男裝的身影籠罩在烈日下,粗布水囊的繩結擦過他幹裂的嘴角:
“撐住!前面驿站……”
就在蘇晴枝咬牙準備背起他時,遠處傳來了一陣馬蹄聲。蘇晴枝害怕是馬盜再次卷土歸來,慌忙扔下晏井承躲到了遠處。
她望着騎馬過來的是一黑衣男子,等她回過神,晏井承已經被扶上了快馬,隻留下揚起的沙塵裹着遠去的背影。
她攥着粘血的水囊呆立原地,直到夜幕降臨。
五年後蘇晴枝遊曆至益州,聽聞新開業的酒樓老闆風姿卓越,忍不住也上前觀望一番,這一觀,便認出了那老闆,正是五年前她在沙漠中差點救下的那個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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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能和你并肩站立,我求得我背後那位大人,讓我在這益州城,也開一家酒樓。聽聞你不近女色,不要緊,我可以等。這麼多年,好歹也同為益州數一數二的商賈,你卻從未正眼瞧過我。”
蘇晴枝話音落下,石牢内陷入死寂。
晏井承捏着枯葉的手猛然僵住,碎屑簌簌落在囚衣上。但他很快别開眼,聲音依舊冰冷如霜:
“你走吧。”
蘇晴枝望着他決絕的側影,精心維系的冷靜轟然崩塌。
想起那個輕而易舉走進他世界的女子,她十年未能說出口的情愫,化作了眼底翻湧的妒火:
“你現如今知道了,還要這樣對我嗎!她柳嘉之,就是一個來路不明的野女人!你瞧瞧你,在牢裡呆了那麼久,她有來看過你半分嗎!究竟她哪點比我強?是能為你放棄榮華富貴,還是能豁出命救你!”
晏井承猛地轉身,囚衣下的胸腔随着呼吸劇烈起伏着,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将蘇晴枝灼燒殆盡:
“我說了,你沒有資格這樣說她。”
他的聲音低沉而冰冷,卻帶着難以抑制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