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無恙張着嘴,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這就是你徒弟?”
司浮皺着眉想了一會兒:“我不記得了。”
那女鬼擡起頭來,盯着司浮的臉看了好久才跪着蹭過來幾步。隻是還沒到跟前卻又停了下來,她伸手結印,努力地清理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而後,她擡手束發,将額前的碎發都攏了起來,從頭到腳都整理得整齊幹淨,這才又看向司浮:“當年的事,您都不記得了嗎——”
“——千年前,您以身祭陣,所以才……”這女鬼話雖然說得不清楚,但宿無恙卻聽了個明白。她确實是司浮的徒弟,隻是司浮不記得了。
所以,這人是找到了?那接下來他就可以和司浮分開了,再也不用被鬼糾纏了,又可以獨占他的小床了,以後他也不會再在每月十五子時被鬼凍醒了。而且有了這筆錢,他又能閑上幾月。日子又回到了從前,每日他早上起來又能跪在夜福神的畫像前上三炷香,沒人會來阻攔他。沒事他就消耗消耗小賣部裡的臨期食品,再指揮方安把小賣部的門臉擦得亮堂一些。
一切如常,隻是少了隻鬼而已。
宿無恙突然覺得心裡有些悶悶的,好像整個人沉入了水裡,他幾次将要浮到水面,卻又被人一層一層地埋上厚重的砂石、泥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拼命反抗,卻突然發現腰間系着一塊兒巨石,他解不開,隻能被墜着沉入更深的水裡。一口一口冰冷的湖水灌進肺腑,涼意和鈍痛席卷他的每一根神經。
他突然重重地呼了口氣,把血和水都擠榨出去,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多年不見,你們應該有很多想說的,我……回避一下。”
而後他便下了樓,推門出去,坐在了門口的台階上。他背靠着門,門前的那個燈泡是壞的,隻有不遠處的窗戶中透出屋裡昏黃的燈光,不巧剛好被窗框擋着照不到這裡,宿無恙就隐在這片黑暗中,安靜地枯坐着。
宿無恙不抽煙也不喝酒,但他此時卻無比地希望自己手頭有根煙,或者有瓶酒。但是都沒有,外面隻有漆黑的夜,和時不時被風撩動的樹葉,偶爾會有夜枭的輕笑傳來。
他摸摸兜口,掏出一張空白符紙,盯着那符紙看了幾秒,繼而那符紙便自己燃燒了起來,幽綠色的火光一點點從底部向上移動,那條分割線彎彎曲曲,直到宿無恙拎着符紙的手感到一陣刺痛,他才松開。符紙便飄飄忽忽,帶着綠色的火光落了下去,不待落到地面,符紙便燃了個徹底,綠色閃了閃,暗了下去,又隻有宿無恙一人坐在那裡。
宿無恙突然覺得很茫然,他好像并不讨厭和司浮一起的生活,雖然司浮是鬼,雖然司浮總是不說人話……
“嗯?”宿無恙身後的門被推了一下。
他慢吞吞地往旁邊挪了挪,門打開了一條縫,方安從光裡探出頭來,看到坐在門後面無表情的宿無恙,方安愣了一下:“宿哥,你這是怎麼了?”
宿無恙也愣了一下,悶悶答道:“抽煙。”
方安沉默了兩秒:“煙呢?”
“……沒買。”
“……”方安覺得宿無恙這樣,就像很多電視劇裡演的男人失戀了的樣子,于是他嘴一秃噜,“宿哥,你該不會是失戀了吧?”
“嗯,對。我失……”宿無恙腦子不轉,随意應和,說了半句才反應過來不對勁,“……失戀你個頭啊,你老闆我單身萬歲好嗎?”
方安撓了撓頭:“我也覺得,跟着您這麼久,除了手機裡的小姐姐,沒見過你跟哪個女孩子說過話,我還懷疑您是彎的來着,擔心了好久。”
“彎你個大頭鬼啊,走了走了。”宿無恙翻了個白眼,站起身來,往門裡推着方安,自己也跟着擠了進去,“你浮哥跟他那個寶貝徒弟聊得怎麼樣了?”
方安想了想,一邊上樓一邊小聲道:“浮哥他……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那女鬼說了好多,但他看起來真的是完全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女鬼認錯人了。”
宿無恙歎了口氣:“不像,那女鬼應該沒問題。至于司浮,估計他是生前惡事做多了,受了什麼罰才會記憶全無。”
方安突然一個急刹,愣愣地轉回頭來。宿無恙沒有防備險些和方安來個擁抱,吓得他趕緊伸手擋在了身前:“你幹嘛?”
“你說,司浮哥生前惡事做多了?”
“對啊,不然你覺得他為什麼千年都沒能入輪回?”
“難道不是因為沒有靈師幫他解靈陣嗎?”
宿無恙無語,他伸手敲了敲方安的腦殼,确實是實心的:“你見過哪個被靈陣困住的鬼能随意離開自己的靈陣的?”
方安竟然真的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
宿無恙:“那不就得了嗎?他就是壞事做多了,遭了報應,入不得輪回。”
“那……怎麼辦?”
宿無恙沒好氣:“什麼怎麼辦?不辦呗。”
“那,之後怎麼辦……浮哥一直跟我們一起生活下去嗎?其實我不介意的,我覺得司浮哥真的人不壞……不對,鬼不壞的。你看,他幫了我們好多次呢。”方安認真地掰着手指數着。
宿無恙歎了口氣:“那照你這麼說,我師父還幫了我好多次呢,可是他能算好人嗎?他先是犯了錯被從仙界貶下凡間,而後堕入魔道,滅了一個鎮子。”
方安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宿無恙聳了聳肩,帶頭向上走去:“所以啊,你就是太單純了,看人不能太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