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鐵鍊嘩啦啦的聲響,癱坐在草席上的何同光茫然地擡起頭,眼神渙散地望着大敞的牢門。
負責開門的獄卒揭開錦囊的口子往裡頭瞧了一眼,确認了是銀子以後,又放在掌心中掂了掂,這才側身,讓開牢門的口子,露出後頭站着的一個提着食盒的細長人影。
何同光是被罷了官後,才入的大理寺監,身上的官服早就被扒了個幹淨,隻剩一身單薄的赭衣。頭頂的幞頭,也因為獄卒嫌麻煩而粗魯地一扯,将那本來束得整整齊齊的長發扯得散亂不堪,一縷一縷狼狽地垂落肩頭。
她此刻癱坐在草席之上,耷拉着雙肩,眼底是怎麼也遮掩不住的頹靡,讓人很難相信,不過是在短短一日前,這個人還是一個意氣風發的正四品的刑部侍郎。
待收了銀子的獄卒鎖上門栅,識相走遠後,那提着食盒的細長人影才走近了來。
時近黃昏,大理寺監的回廊上已然燃起暖黃色的燈光,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何同光所在的牢房内沒有油燈,隻有高處的拳頭大小的一個通風口裡頭,斜入一道淡淡的金橙色的夕陽。
何同光坐在陰影之中,看着那道淺淡的夕色照亮了走近的人影的臉,僵硬的眼珠子微微動了動,這才認出了來人。
“是你啊。”她開口,久未說話的嗓子異常粗粝艱澀。
來人正是那位為何同光僞造了陷害白若松的書信的幕僚。
那幕僚不知為何面色慘白,甚至連嘴唇也幹涸開裂,毫無血色。她僵硬地垂着眼睑,一副戰戰兢兢不敢擡頭的小心模樣,近到何同光一步半距離地地方,俯蹲下身子,将手中的食盒一一揭開,一股熟悉的香氣頓時撲鼻而來。
何同光瞧着那白瓷碟子中整整齊齊碼放的,做成花苞形狀的荷花酥,嘴唇一顫,一行清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大人。”
幕僚開口,驚動了何同光,她在刹那間回身,舉起手臂胡亂抹了一把臉。
“我沒事。”她放下手臂,露出被赭衣粗粝的布料蹭得通紅的眼角,道,“這是正夫做的吧。”
“是。”幕僚颔首,“正夫十分憂心大人,可家中稚子恰巧高燒不退,他實在是走不開,遣我帶着點心來看望大人。”
何同光長歎一聲,竟是等不及幕僚從中取出筷子,一手撩起袖子便上手捏了一塊荷花酥,火急火燎塞到嘴邊,卻是頓了許久,才輕輕咬下一點,含在嘴裡細細抿着。
何同光與自家正夫是少年夫妻,這點子點心吃了幾十年,早就厭煩至極,平日裡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可如今大約是知道自己時日不多,這點子厭煩,也成為了珍惜不已的一點回憶。
幕僚見她吃進了點心,這才自食盒的最底下取出被絹帕包裹好的玉箸,雙手捧着呈給何同光。
何同光将咬了一口的點心放回磁盤之中,包着玉箸的帕子細細擦了沾染了點心屑的手指,這才要從幕僚的手中取過那玉箸。
牢房内潮濕陰暗,幕僚垂着頭,而何同光又心不在焉,二人交接之際居然一時沒對準,使得何同光的手指一下蹭過了那幕僚手掌心中粗糙厚重的繭子。
二人幾乎是在同時,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無人接捧的玉箸摔落在地,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響,碎成了幾截。
何同光雖說腦子不如易甯靈光,到底是多年任職刑部的人,擁有着最基本的敏銳感。
她怔怔看着仍舊垂着頭顱,不敢擡起的幕僚,感覺自己的心髒漸漸猛烈地跳動了起來。
“你......你手心中的是劍繭。”她聽見自己幹澀中帶着顫抖的聲音,“你是什麼人?”
半晌,那幕僚終是擡起了自己的頭顱。
她似乎是在笑,可那張慘白的面皮上,隻有嘴角在微微揚起,其餘的肌肉部分居然一動沒動。
與此同時,何同光聞到了一股血腥氣。
極淡極淡的腥甜氣息,摻雜着不知道什麼藥水的苦澀的味道。
“哎呀,何侍郎真是敏銳啊。”那人開口,是何同光所不熟悉的女聲,帶着一絲活潑嬌俏的味道,“若是之前做事的時候,也能這麼敏銳,又何至淪落到這個地步呢?”
何同光一下回過神來,雙手并用,抓住了女人雙臂兩側的衣料,雙眼迸發出希冀的光芒。
“是,是尚......那位大人派你來救我了,是嗎?”她雙臂顫動着,将女人本就粗劣的長衫扯得往下一脫。
女人蹙起眉頭。
也許是蹙起了眉頭,何同光不太确定,因為那張毫無血色而又僵硬的臉上顯不出什麼細微的表情來,可她的不耐煩卻是實實在在的。
“何侍郎怕是弄錯了什麼事情。”女人輕笑了一聲。
就在何同光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她猛地站起身來,力氣之大,竟是将拽着她的何同光直接當場掀翻在地。
伴随着叮鈴哐當一陣響動,放置在一旁的食盒也被何同光碩大的身軀帶翻,裡頭的食物混雜着瓷盤碎片散了一地。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還在我大理寺監打起架來了不成!”這片動靜實在是太大,走廊盡頭傳來了獄卒罵罵咧咧的聲音。
女人并未理會那獄卒,隻是居高臨下看着摔倒在地,因為疼痛而喘息呻|吟的何同光。
“哎呀,何侍郎也不是什麼蠢人,怎麼心裡頭卻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呢?”她搖了搖頭,用腳尖勾着何同光的臉,迫使她擡起因為疼痛而慘白的臉來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