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阿遊恨不能撬開衣身的腦殼瞅瞅裡面倒底裝了些啥。
“來的總歸回來,難不成要我哭着迎接嗎?”衣身被阿遊火燒屁股般的焦躁逗得莞爾一笑。她擡手捋順了被風吹散的鬓發,眸光如初冬的朝陽——明亮又溫和,些許暖意中卻藏着無可逃避的凜冽。
“不管怎樣,你得逃!不能被他們抓住!”身為草根百姓,阿遊對官府有着天然的畏懼和不信任。
“可是,我能逃哪兒去呢?在夢國,我可以藏在什麼地方呢?我逃了,你和爺爺怎麼辦?他們會把你們也抓走嗎?”衣身微微彎着眼角,似乎在笑,可阿遊卻隻覺得冷。
是啊——哪裡是衣身安全的藏身之所呢?夢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或許可以尋得一時的藏身之所,可終究并非長久之計。
“走!去夢河下遊!從那裡,可以離開夢國!”
突然,一個聲音自門外響起,蒼老而又堅定。
四目望去,正是不知什麼時候躲在門外偷聽的謝老頭。
“爺爺?”衣身訝然,“您怎麼。。。。。。?”
謝老頭一手撐着拐杖,一手扶着門框,慢慢踱進屋——自打那次洪水後,他的腿腳越發不靈便了。
“爺爺,您說什麼?夢河下遊嗎?”相較于衣身的反應遲鈍,阿遊立馬接住了謝老頭的話。
“對,去夢河下遊。離開夢國,衣身才會真正安全!”謝老頭的語氣斬釘截鐵,與他衰敗的垂老姿态截然不同。
“可是,我逃了,你們怎麼辦?”衣身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
“怎麼辦?我們不過是收留了一個異鄉人,而今,異鄉人逃了,我們又能奈何?”謝老頭嘲諷地抖了抖胡子,“衣身,你且放心。官府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污濁不堪,我們也沒有你以為的那麼虛弱。這個世界,還是要講道理和規矩的。我們是夢國的良民,按時繳稅,遵紀守法,官府要抓,也抓不到我們頭上。”
“可我會牽連你們。。。。。。”衣身緊蹙眉頭。
“最多将我們扯去大堂上問幾句話,又能如何?爺爺我年老體衰,受不得刑,隻怕那官爺連闆子都不敢打。你哥哥是衆人皆知的老實人,有他師傅和丈人作保,也不會吃什麼苦頭。”謝老頭人老成精,越到關鍵時刻,腦子越發清醒。他三言兩語便将衣身的種種擔慮悉數解開,随即一揮手,“事不宜遲,你趕緊走!阿遊說了,那木箱要在五日之内完工,意為五日後就會來捉你。但是,或許暗中監視之人已經出現,你們一路上要格外小心。”
“我們?”衣身喃喃重複着。
“對,阿遊送你離開。他去過夢河下遊,可以帶着你不會走錯路。”謝老頭絲毫不給衣身反駁的機會,扭頭又對孫子道:“送衣身去下遊的瀑布。瀑布會帶着她離開夢國。你要護着衣身,不要回頭。”
“爺爺,真得隻能離開夢國嗎?”雖說在之前,衣身不是沒偷偷想離開夢國會怎樣。然,真到了這個時刻,她卻又猶豫了。
猶豫,是因為不舍。不舍,是因為這沒有血緣卻珍稀難得的親情。她可以看淡很多東西,放棄很多東西,卻唯有對謝家祖孫的親情,是她最最無法割舍的。
而今,便是這份最後的情,也不得不舍棄了嗎?
“好孩子,咱們有緣相識一場,隻可惜不能做一輩子祖孫。這也無妨——爺爺記得你,你也要記得爺爺,咱們在心裡都記挂彼此,見不着面也無礙。”
謝老頭将衣身的雙肩包從衣櫃裡拿出來,又将門後的掃帚遞給她,“走吧,别耽擱了功夫。”
“爺爺。。。。。。對不起。。。。。。”此刻,衣身唯有泣不成聲。
“。。。。。。别哭。。。。。。好孩子,是夢國對不起你。你救了兩岸的百姓,隻可惜,人心太愚蠢啊。。。。。。”謝老頭神情黯淡。他用力拍了拍衣身的肩膀,“你既有那樣的本事,又何必囿于這小小的天地?去吧,去更廣闊的的天地,别虧了你那一身的本事。。。。。。”
——夢國之外的世界更加廣袤無垠。你本來自那裡,終究,還是要回到那裡。
衣身以黑色魔法袍打扮,右手捏着魔法杖,左手扶着飛天掃帚。這是她第一次在謝家祖孫前以魔法師的身份正式亮相。
她深深望了謝老頭一眼,跨上飛天掃帚。阿遊被一根寬寬的布帶緊緊縛在身後——免得他一上天就吓得來個倒栽蔥。
“爺爺,我走了。”衣身輕聲道别。
謝老頭默不作聲,隻凝視着衣身,擡手微微擺了擺。
“爺爺,您保重自己。如果有可能,我一定會回來看您。”衣身這麼說,心裡卻明白,返回夢國的機會微乎其微。這樣說,與其說是安慰爺爺,不如說是安慰自己。
衣身重重抹了把臉,将淚水藏在衣袖中。她骈指夾符紙,往額上一貼,連人帶掃帚便立時化作透明。
謝老頭目瞪口呆地望着空無一人的前方。兩行淚水,順着枯壑般的面龐緩緩流下。輕風乍起,打着小小的旋兒,卷起了院落裡的枯葉黃草。
虛空中,一聲抽泣若有若無,如風的歎息,飄搖而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