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三聲鞭響,站于最前的大太監唱福,衆臣手持笏闆上殿。
宋彥澤昨晚沒睡好,一臉的困頓,不住地揉着頭。他這個樣子不少人明裡暗裡投來視線,也有來試探昨日羅簡的事的。
不過他來得晚,都說不上幾句。但宋彥澤從他們異常客氣和同情的眼神中,再次明确了蔣亭淵真是招人嫌。
誰被他整了,其他人都會自然對誰抱有同情和善意。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宋彥澤站在衆臣之中,遠遠地看見蔣亭淵随行帝王,而後同幾位大臣站在一起。
李恒李閣老已至古稀之年,發須皆白,站在最前列。身後就是幾位内閣重臣,年輕的太子站在最近皇帝的身側,隐隐瞥向了蔣亭淵。
宋彥澤正要收回視線,卻無意間注意到了一邊身着親王朝服的瑄王,瑄王同他距離不遠,偏過頭沖他一點頭。
瑄王在兵部任職,政績不錯,但少于群臣交遊,看着沒有什麼野心。
“臣有本啟奏。”
胡衆越衆而出,率先發聲。
“昨日禦前司蔣指揮使稱奉诏命,捉拿我戶部侍郎羅簡,現下人已經下了诏獄。”
蔣亭淵面不改色,好像這事跟自己沒關系一樣,也不管他微妙的停頓和衆人各異的眼神。
“哦?”皇上自上發話,淡聲:“可有此事啊?”
蔣亭淵當即拱手回話:“确有此事。”
所有人都靜了一下,等他的後文,沒想到他就什麼也不說了。李恒半眯着眼,很沉得住氣。
“那蔣大人是承認自己假奉诏命私自扣押朝廷命官了?”
胡衆冷笑了一聲,直直看向氣定神閑的蔣亭淵。
“如何是假傳诏命,诏命就在此,不知大人可願一觀?”
蔣亭淵掏出那張批紅的紙,眼神輕飄飄的,胡衆一下就被挑起了火氣,當即就要上前。
宋彥澤眉頭一挑,好損的一招。
“啟奏陛下。”
李恒突然發聲,胡衆猛地回神,看了一眼坐在上位垂眼看着他們的皇上,驚出了一腦門汗。
诏命诏命,是皇上私下裡下的旨意。
若是诏命是真的,他的質疑就是公然打皇上的臉。若是假的,他當衆看到皇上下令調查戶部,他又怎麼下的來台。
他敢這樣堂而皇之的拿人,可能已經掌握了什麼證據,甚至交了皇上過目。
皇上裝傻,可能是時候未到,他挑開了是真下不來台了,自己找死。
“李閣老不用跪了,站着回話吧。”
李恒躬身一拜繼續說道:“臣有罪,去歲虧空上報一共一千二百餘兩。國庫有虧,臣竟年節已過還未能将票拟好,交由禦呈。”
不愧是能在朝中屹立不倒的李閣老,一下就切中了這件事真正的焦點,轉移可能滑向危險境地的話題。
順便還可以将六部都拉下水。
宋彥澤暗自思忖着,不得不歎服這位老人三兩撥千斤的官場功底。
胡衆一甩袖子,立刻跪下請罪:“陛下,此事不怪李閣老,皆是因有幾張票拟實在不敢簽字,這才一直不上奏。”
“胡大人這是話裡有話。”工部尚書錢渙繃緊了面皮看向胡衆。
工部尚書是太子府出來的,去歲未有大災,隻工部要修河堤是最大的開支。
“今日正好,你們六部當家的都在。那就聽聽戶部的難處。”
皇上緩緩出聲,他也花甲之年了,喜怒愈加不形于色,讓人根本無法看透他的想法。
宋彥澤忍不住看了一眼全身而退的蔣亭淵,他自然地将那張紙收起,退在一邊,交由他們扯皮。
向戶部開刀确實會驚動兩黨的人,但也可以由一個戶部挑起他們之間的矛盾。
隻是兩句話,一張難辨真假的诏命,蔣亭淵就脫身了,還挑起了清算去歲國賬的事。
原本宋彥澤隻覺得他做事沖動粗莽,想不到是粗中有細,進退有度,不是簡單人物。
他一時入了神,蔣亭淵突然稍一偏頭捉住了他的眼神,輕一笑。
宋彥澤趕緊收回眼神,總覺得他笑裡帶着得意。畢竟他昨晚才說過,蔣亭淵明天不好交代了。
有什麼好得意的,笑什麼笑。
“兵部上報,新增浙海戰船四十艘,多出報賬四百多兩,可前日浙海總督回報并無新增的戰船。”
“可笑,各部有多少戰船,自然都有明确造冊核準,如何是能造假的。”
兵部尚書易炳冷笑了一聲,他曾是太子府詹事,自然也是親太子一黨。
“易尚書大人,這裡誰說你兵部造假了?”吏部尚書劉繹一笑,他是李恒的門生出身。
“既然銀子已經花出去了,解釋清楚便好。”他一副和事佬的模樣,實則拱火。
“三十艘戰船在年中便已經竣工完成,兩江建造堤壩,運送材料困難,調用過去了而已。”
兵部尚書易炳看了一眼,一直不說話的工部尚書錢渙。
若是借用去建造堤壩,工部尚書應該知曉,錢渙和他同屬太子黨,此刻竟沒有立刻出聲。
太子靜靜負手而立,隻看着他們互相指責。
錢渙最後一拱手:“确有此事。”
“好,借用了戰船運送了材料人工,想來這堤壩是固若金湯。”吏部尚書劉繹立刻笑了一聲說道。
“淮江,安江,靈江,在江南省境内,每年端午前後春汛都來勢洶洶,想來今年兩岸百姓大可以安枕無憂了。”
宋彥澤看見了錢渙一瞬間的不自在,莫名心一緊。
他任淮州知州,轄區經常遇上春汛受災,修建堤壩之時,不少百姓應征勞役。
修築堤壩是省裡派遣下來的河道總署的官員,他幾次想過問都被擋了回去。
事後他細細問過轄區去過的百姓,他們隻說應當是實心修堤壩的,原來的老堤壩都叫炸開重新修了。
走前他也去看過,他不精于此,面上看不出什麼問題。
他回過神來時,幾人又吵了兩輪,現在是工部尚書錢渙指着戶部尚書胡衆的鼻子罵,直說他報賬不實。
“去歲仰賴陛下天恩,風調雨順,各地糧官都報了豐收,收上來充入國庫的數目卻同三年前中原大旱,兩江發水時的稅款一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