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昏沉,他卻感到了安心。
初春時節,江南細雨淋漓卻細綿,溫軟的風吹得堂前的芭蕉葉相互親昵地蹭着。
正是午後好睡時,宋彥澤依靠在床榻邊點了燈看書,頭卻一點一點的。
不想看,但明日夫子要考學了,現在不抓緊晚上又沒得睡了。
第四次睡着後,宋彥澤幹脆起身推開了木窗,清新的水汽撲面,落雨聲很好聽,屋檐下的鈴铛淋了雨泠泠作響。
“哪來的乞丐?去去去!”
宋彥澤散着發,青絲隻用一根紅穗子發繩在發尾系了一下,伸手接着水滴。
“還不走?不走我可叫人……”
宋彥澤猛地支楞起來,來了精神,揚聲喊:“蓮心?怎麼了?”
往常他都不管這些事的,隻是今日他又困又看不進書。他披上靛藍色錦袍,拿着把繪了紅梅的油紙傘從小院走出來,推開半扇後門來。
蓮心這時跟他一樣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見驚動了主子更是氣急,抄起大掃帚就要打那個賴在自家院門前的人。
“慢着!”
“公子!你不知道,這人就賴在我們後院門呢,剛剛還要翻牆進來,這是賊人!”
蓮心還不會講官話,一口姑蘇話吧嗒吧嗒的掃射出來,那個啞嗓子。宋彥澤趕緊把傘給他,讓他不要管了。
這是兩家宅邸的後巷,白牆黛瓦,青石闆被水唰得亮亮的。一個身影蜷縮着在後院門旁,身上裹着破布,還有破草席。
都不用走近,那難聞的氣味惹得人一皺眉。
宋彥澤沒走近,觀察了一圈,卻看見了他手腳指甲髒污卻齊整,露出的手臂上有傷,衣物髒破,但能看出是棉布錦衣,不是尋常叫花子的麻布。
更不用說他手裡還攥着一把精巧的小匕首,怪不得蓮心反應那麼大,這是怕他闖進去傷人。
“兄台?不知你是遇到了什麼難處?何故做賊人……”
“我沒有!”
一聲粗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明顯聽着就跟蓮心和他一樣在換聲期的粗啞,年歲大不了多少。
更讓宋彥澤驚訝的是,他能聽得懂姑蘇話,因為這人回話說的是京都官話。
宋彥澤看見了他蓬亂頭發下的一雙黑眸,兩人對視一瞬,都愣了一下。
他明顯在哆嗦,看着快要昏厥過去了,宋彥澤一抿唇走近了兩步商量。
“你把匕首先給我,我們就帶你進去救你。等你大好要離開時,自會交還給你。”
“公子!管他作甚!”
宋彥澤的白色錦靴踩在水裡,青絲垂下,紅色的穗子在風裡輕輕轉着,他身上的書墨味道夾着清梅香氣,在溫軟的江南煙雨裡飄過來。
昏暗的天光透過紅梅油紙傘透光,宋彥澤向他伸出手,眼裡有點興奮也有點好奇。
“你同意嗎?”
他下意識抓緊了手裡的小匕首,藏進懷裡,不肯放手。宋彥澤看他臉頰和眼睛都紅紅的,立刻蹲下來伸手摸摸他的腦門。
他警惕地往後避,一下子撞到牆上去了。
宋彥澤還是把手貼上去了,他一皺眉,那雙漂亮的眼睛如水墨暈染勾勒,袖口間帶着他的身上的味道,清香溫暖。
“公子!髒!”
“蓮心,他在發熱。”宋彥澤有些為難地看着他,再次和他保證。
“我不是要你的東西,院裡雖沒有女眷,但到底要考慮安全。”
他一口姑蘇話,語調輕緩,刻意說慢了些,吳侬軟語癢了耳朵。
他終究是伸手把那把小匕首交給他了,松懈了身體撲進了他懷裡。
“蓮心!來搭把手!哎呀,别管那傘了!”
他靠在這位小公子的肩頭,柔軟順滑的青絲有淺淺的香氣,随着風絲雨絲撓着他癢。
心裡突然橫生了一股子戾氣和狠意,他伸手去抓他的頭發,發絲順滑穿過指縫,隻有一截紅色的發繩被他抓在手裡。
小公子笑笑,輕聲對他說着。
“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睡吧,我守着你。”
房間裡隻點了床邊的茶油燈。屋子裡光線昏暗不明,蔣亭淵的佩刀卸下了扔在一邊,擰着帕子擦着他的臉頰,低聲哄他。
樹葉,灰塵,血迹
手腳摔斷了,頭磕破了,獨自一人在樹林裡躲人。
那麼愛潔,那麼嬌氣的人。
他該親自陪着的,他該在的。
郎中還沒來,蔣亭淵隻能先簡單處理,好歹是頭上的血止住了。
裡衣下皮膚上青青紫紫的,蔣亭淵擦洗完掖好被子,才發現手一直在抖。
胸前還有一大片他的血,蔣亭淵忍不住不斷地伸手探他的脈搏,指腹下的鼓動如一根細線将他的理智繃住。
“大人,郎中來了。那幾人您親自審嗎?”
蔣亭淵一言不發,隻看着郎中為床上的人診治。手心濕潤,還有微弱的血腥氣殘留,他握緊了手掌,臉龐隐沒在陰影裡。
“大人手臂不要緊,您接得很好。隻是腿上的傷不好說,隻能先固定了慢慢養,不能動。”
“頭上口子深都隻是外傷,後腦勺磕的包才萬分要注意,先開些散瘀的藥看看,估計要暈個幾天了。”
玄青松了口氣,聽着意思就是沒有性命之憂了。
可一擡眼見蔣指揮使臉上卻絲毫不見喜色,一直沉默着不說話,守在床榻邊。
“玄青,那四個是禦前司的人。”
他頭也不擡,接過了郎中的傷藥親自照料。玄青一激靈,沉聲拱手請罪。
“我說過了,隻留一個回去審。”蔣亭淵攬起宋彥澤,将他從背後攬在懷裡,配合着郎中仔細包紮。
“其他的就地殺了,不用避人,讓所有人都去看。”
他聲音很輕,顧忌着懷裡皺着眉睡着的人,卻讓玄青後背起了冷汗。
蔣亭淵的意思不隻是殺那幾個禦前使,還有大倉裡的那幾個管事。
殺到隻剩兩個回去審,在他們眼前一個一個殺,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是不是自己。
蔣亭淵垂下眼,燭光暖黃,眉眼間專注細緻,動作很輕,隻覺得溫柔。
玄青領命出去。
蔣亭淵和宋彥澤的理念一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