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彥澤學的是仁愛,蒼生萬民,教化澤被;而他,一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隻習得殺戮狂悖。
隻有殺,隻有怕,才能讓人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有些人不可教,不可救,隻可殺。
第二日清早,安排的馬車來了,蔣亭淵又抱着他回了宅子。宋彥澤一直沒醒,蔣亭淵就耐心地一點一點把藥給他灌進去。
煮藥他也安排就在院子裡,推開半扇窗戶就能看見,不會有任何做手腳的可能。
蓮心完全插不上手,這熟悉的失寵感覺……他現在隻能守在院子裡煮藥,屋子裡都擠不進去。
小宅院不大,為了方便辦公,宋彥澤将卧房邊用了簾子隔斷,另一邊就是他日常回家處理文書的地方。
風吹紗動,蔣亭淵放下手裡的藥碗,走過去撩起紗簾要關上窗戶。
書案上,風吹書動,一張寫滿的紙頁飄了出來,是宋彥澤的字迹,上面是些涉案人的名字,不少在後面還有小字标注。
他剛要夾回去,卻看見下面的一個小角落有他的名字,旁邊也标了一行小字。
“兖州?京都?”
蔣亭淵手一頓,手指輕點字迹,較其他的字迹更新些。蔣亭淵将字條折起塞了回去,垂眼思索了一會,哂笑了一下。
這又是哪路神仙使的小動作。
禦前司的人反過來追殺,隻有兩人知道的行程洩密,大倉的糧食和賬本提前被換好……
夠陰損。
*
從那一片江南煙雨裡醒來,宋彥澤恍然了很久,睜着眼呆呆地看着床帏,總覺得一轉身還能看見他。
“醒了?”
現在回神了,現在轉過身隻能看見一個,站在床邊能把亮光都擋住的同僚。
“有勞……”他咳了兩聲才能說得出話,咳到頭疼。
蔣亭淵将藥放在一邊小案幾上,動作娴熟地慢慢拎他起來,自覺坐到床邊讓他靠在他懷裡。
宋彥澤平時就掙脫不開他,現在更是跟個雞仔一樣任他擺弄。
“多謝……”
“别說話,把藥先喝了。”
蔣亭淵語氣沒有不好,宋彥澤莫名就有點情緒,本來他喝藥就難,太沖不喝,太苦不喝,顔色太奇怪不喝,心情不好不喝。
現在四樣全齊了,抿着蒼白幹裂的唇,閉上眼睛。
蔣亭淵太知道他什麼毛病,不給他反應的時間,攔着他的手猛地捏住他的臉頰,卡着牙床讓他仰着頭閉不上嘴。
酸苦的藥液強灌了進去,他隻能往下咽,他拽着蔣亭淵的手,除了讓手指疼沒有别的用處。
在他要罵之前,一顆鹽津梅子塞進了嘴裡,腮幫子一酸,味道卻是他最愛的,嘴巴又忙着去咂摸味道了。
隻拍開他湊過來的手指,濕紅着眼角看他。
“小宋大人,可還記得是誰救了你?”
宋彥澤恍然一瞬,想起他那聲“書呆子”,可這不能代表什麼。
小雁哥哥隻是個流民,現在應該在軍營裡,沒有高貴的身份,不可能和京都侯爺家有什麼牽扯,也沒理由出現在徽州和他遇見。
“蔣指揮使。”
宋彥澤垂下眼睫,遮掩住眼中的怅然,聲音不自覺有些冷淡。
蔣亭淵被他這聲哽了一下,低頭忍不住湊近他,想看他的神色。
“但蔣大人,逼我至此的也是你禦前司的人。”
宋彥澤冷笑了一聲,他手臂和腿都固定住了動不了。除了能扭着腰掙紮,隻能躺在他懷裡,扭腰什麼的,他還要臉。
他一擡眼,皺眉一偏,不習慣他離得那麼近。
“是,但很明顯,不是我的授意,否則沒必要那晚去救你。”
蔣亭淵太清楚他的宋彥澤是什麼樣的人,不要問他信不信,也不要拿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說話。
他的小宋大人隻聽事實,如何決定,信不信,誰也不能動搖。
“去大倉的事,隻有你我知道。”宋彥澤直視着他,看着他臉上每一寸的神情變化。
“大倉賬本和糧食的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怎麼解釋?蔣指揮使。”
“禦前司裡不幹淨。去大倉的事,你寫的是公函,不是私下裡隻和我口頭上說的,這一路上經手的人有問題。”
“你昏迷的這幾日我已經從頭到尾捋了一遍,該殺的殺了,該押的押了,一共十二人。你随時可以去單獨審問。”
“追殺你的四個禦前使,就地殺了三個,還有一個押在牢裡在審,不好撬。從他們四人那裡搜出共四百兩,是寶鈔。”
蔣亭淵逐條說着,神情坦然,問什麼答什麼,說得詳盡。
“這些說辭你早有準備。”宋彥澤聽着,沒有急着說信或不信。
“是。”
蔣亭淵的手掌攏住他的肩膀,他可以放他坐着,或者放他睡下。但他的胸膛貼着他的後背的感覺太好,他舍不得。
“那晚我去大倉的時候,看了賬本和文書,明顯行程洩密,早有準備。”
“當日你獨自出去,禦前使沒有回報。過了應會的時辰未歸,他們也沒有任何通報。”
“前前後後,足夠我猜到這是什麼心思了。”
蔣亭淵沒有說起那張字條,他想聽宋彥澤自己問。
宋彥澤輕輕吐出一口氣,笑了一聲:“看來我沒有不信的理由了。”
蔣亭淵手一緊,追問他:“那是信還是不信?”
宋彥澤眉眼淡然:“重要嗎?反正我不會把你當敵人,以後有類似的事,我會當面和你說,不發公函。”
宋彥澤本來就沒有真的信就是蔣亭淵指使的。隻是官場上,總要謹慎些。
宋彥澤說得沒問題,于理上是這樣,可于……他還不夠。
蔣亭淵承認他是心急了一些,也在無理取鬧。
可憑什麼小雁哥哥可以被無條件信任,蔣亭淵卻沒有。
他不再是徽州的庭雁,也做不回那個小雁哥哥,更不想隻是小雁哥哥,所以他成了蔣亭淵。
他還比不過他自己。
“小雁哥哥。”蔣亭淵突然垂下頭,貼着他的耳邊輕聲問。
“他是你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