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中燭火昏暗不清,隔着圍欄瞧不真切,溫政眯眼踉跄着往前走了幾步,腳上鐵鎖随着動作叮鈴作響。
男人右手撐着首杖,左手背在身後,一身湖藍錦服站在門口,神情淡漠冷厲。
待看清面容,溫政臉色猛然煞白,往後跌了兩步,緊緊攥住溫雲姝手臂将她護在身後,顫聲開口,“陸啟淵。”
陸啟淵走進牢中,靴子踩到枯草發出細微聲響,首杖落在地上,他走得極慢,黑眸略過溫政看向他身後人,杏眼濕潤,臉頰處是未幹的淚痕,此時看他的眼神亦是多了絲不明所以的恐懼。
恐懼。
他輕嗤,停下腳步站在牢獄窗照射的餘光裡,俊朗臉龐隐在光裡,半明半暗。
“世伯,是怕我對姌姌做什麼?”男人嗓音沉沉,尾音微挑,帶着幾分疑惑。
溫政護住溫雲姝,緊緊盯着面前年輕男子,“下官不明白陸大人剛才所言何意。”
陸啟淵垂眸,漫不經心地把玩着首杖,“夫人,之前你想帶來的東西在馬車上,春芽分不清是哪個箱子,還要勞煩夫人親自過去看看。”
來的時候他讓春芽将之前溫雲姝曾想要托人帶進來的東西一并帶了過來。
溫雲姝想起來剛才臨下馬車是陸啟淵說過此事,她輕輕點點頭。
剛才被阿父突然拽至身後,她以為來人是獄中人,心尖猛地拔高,待看清是陸啟淵時,頓時松了口氣,又因那種恐懼而羞澀,臉頰禁不住發燙,她擡手拽了下溫政袖子,低聲說道:“父親不用擔心,女兒回來跟您解釋。”
說完越過兩人朝外走去。
待腳步聲漸遠去,陸啟淵看了眼面前被折磨不堪的男人,走到一旁木凳上坐下,仰起頭看向他,“見諒,我的腿腳不好,站久了疼。”
溫政眉頭緊蹙,艱難轉身面對他,“陸大人娶了小女?”
陸啟淵點點頭,“正是。”
“你到底想要什麼?”溫政滿臉激動,雙手顫抖着走過去,膝蓋剛要跪下,陸啟淵擡起首杖擋下他的動作。
他笑了下,黑眸略過一絲溫和,“世伯不必如此,娶姌姌不是圖什麼,而是報當年枯井救命之恩。”
當年虞泓救他之事在京都傳了一圈,如今隻要在朝為官的人皆知道雲塘虞泓是當朝少師大人昔日救命恩人,為此連帶溫政在朝堂上也是受人尊敬一二的。
溫政閉了閉眼,心中那份懼怕慢慢落了地,轉念一想,此時姌姌嫁給陸啟淵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少年功成,權勢坐鎮,如今當了他的夫人,那姌姌起碼衣食無憂,無人敢冷眼相待。
可是。
他是陸啟淵啊。
那個剛坐任少師那日便将章相門下三個學生斬首示衆的狠戾之人,是輔佐太子拿下叛黨頭顱的人。
姌姌自小性子溫吞,卻又有些倔強,面上禮儀雖說有嬷嬷教導過,可若是行錯一步,那往後應該應當如何。
溫政背着手緊緊攥住拳頭,睜眼看向坐在面前的男人,雖是矮他一頭,可這矜貴氣質是擋不住的。
他深吸一口氣,忽的拂袍跪下,重重磕了個頭。
陸啟淵沒攔着,隻是稍稍側身避開,指腹摩挲過袖口上的刺繡花紋,嗓音越發輕淡,“世伯這是何意?”
溫政沖他行了大禮,匆匆拭去眼淚,嗓音沙啞,“小女能嫁給陸大人,是她的幸,多謝大人給她撐起來,免她日後受苦。”
“世伯說笑了。”陸啟淵附身虛扶他一把,展袖示意他一同坐下。
一旁有人早就備好茶水盤,彎着腰快步送了上來。
陸啟淵拿起茶盞打開蓋子撇去茶葉,悠悠然地品了一口,忽的英眉緊蹙,放下茶杯說道:“這茶苦澀,後味更是難言。”
溫政抿了口茶,嘴裡本就苦澀幹渴,這會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擱置茶盞時,他的手猛然頓住。
這話乍一聽是在說茶,但實際上是在點他。
他緩緩放下茶盞,起身站在陸啟淵面前,低聲開口:“陸大人,朝堂有你,陛下應當是放心的。”
陸啟淵擡眸,俊朗面容上一片清冷,“為人臣子,定要緊盡心竭力罷了。”
說着他拿起首杖站起身。
兩人相對而立。
男人微微勾唇,“今日來此還有一事,那就是請世伯寫下我想要的人員名單。”
低沉冷冽嗓音很輕,卻讓溫政心裡掀起滔天巨浪,他臉色徹底變了,握住鎖鍊的手微微顫抖着,嘴唇嚅動,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什麼名單?”
陸啟淵笑起來,首杖在潮濕地面輕劃着。
須臾,他緩緩開口:“為人臣,為百姓,當生死無懼,問心無愧,此乃忠臣所為。”
“臣願領命抗災,不救百姓一日不還朝。”
話語一出,溫政渾身一震。
“這些話都是溫大人曾說過的,”陸啟淵站在鐵欄門前,看着地面上傾斜過來的影子,黑眸瞥了眼不遠處牆角露出的衣角,溫聲說道:“我相信你不是貪污受賄之人,更不可能做此等事。”
陸啟淵轉頭看向他,黑眸冷峻深邃,“但你非做不可。”
“而你心中所牽挂的,無非是雪災裡掙紮求活的百姓,是你心中的大義,這一切的一切逼得你不得不做。”
牢獄中寂靜一片。
溫政負手而立,脊梁挺直。
半晌,他轉頭看向站在一旁的陸啟淵,忽的明白為何今晨獄卒說他命硬運氣好,攤上年關和太後生辰,陛下大赦,所有死囚改成流放。
這其中,陸啟淵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