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亮的愈發遲了。
雪停了,風卻依舊沒有止住它放肆的腳步,吹得樹枝狂亂,枝杈上的積雪被卷進風中開始了新的旅行。
這種鬼天氣實在不宜出行,可誰叫商隊的東家頭先一樁大買賣被人算計虧了本,非得來此做一趟好買賣才能彌補損失,否則家中基業受損怕是熬不過這個年節。
何況在關内時并不知曉關外的暴雪這般嚴重,再則有走過千百次的老向導,這才放心出行。
而今已經來了,外頭便是再深得雪,也必須一邊清理道路一邊向前,直到買賣全都做完了。
再則,常言道,富貴險中求,今歲這般嚴寒,來關外的商隊又不多,關内的羊皮子不知漲了多少了,等他帶着兩車貨物回去,總歸能賺不少。
而且少了競争,他或許能得到更多更珍貴的寶石,倘若有一顆足夠珍奇,此行也不虧了!
所有人頭上戴着厚氈帽,又緊緊圍着臉和脖子,隻露出一雙眼睛來,又隔着不停歇的風雪,若不是熟人,十步開外便認不出人來。
隻是還不等出發。
遠處“咚咚咚”的聲音傳來,群馬策馳踏過雪原的聲音好似天地間嘹亮而震撼的音符,沖擊着旁人的視野和聽覺。
馬群上的人披着甲衣,拿着武器,王族旗幟在風中招展飄揚。
——商隊眼下所在的部落雖也是狄人,但人口不多,隻是一個極小的部族,為其他更強壯的部族所統率。
眼前即便不是北狄汗王出行,也應是某位王子。
“那些人是哪個部族的?”
脫脫遠遠的看見一個部落中有兩面不一樣的旗幟,揮起馬鞭指着問道。
“好像是來往的漢人商隊。”旁邊的護衛雖不曾見過那圖案,卻也能猜測道。
軍馬越來越近,将商隊團團圍住。
“此番為的是奇襲邊地獲得糧食,”有軍師建議道,“這些漢人難保不會走露風聲,不如,”
話猶未盡,以手為刀作勢砍下。
脫脫否定了,“有這些商隊在,我們才有茶葉私鹽。殺了他們,其他商人不來了怎麼辦?”
他作為主将,雖然資曆不足,但一來汗王交予他的人馬全都是被其他王子不屑于接納的普通族衆,二來脫脫畢竟是王子,身份最高,倒也能說一不二。
許是當日機緣,在神女落魄時相助,如今神女在北狄衆人眼中地位尊崇,被她另眼相待的自己的地位也跟着水漲船高。
他終于被允許參與族中事務。
而最大的挑戰,便是此次需帶着人馬劫掠糧食,好補充因雪災造成的損失。
這隻是個非常非常簡單的小任務,不需要攻城,也不需要和邊軍對戰,如果迅速一點,也許路上花費的時間才是最多的。
他唯一要做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用漢人的血,洗去他體内不被族人認可的血脈與過去。
脫脫隻覺今後便要罪孽纏身,内心因此深深地愧疚着,卻無法拒絕汗王給予的挑戰,與機遇。
——如果他成為北狄的強者,在邊關闖下赫赫聲名,是不是,能夠“請求”南朝皇帝下旨将束玉賜給他,甚至當初那些個毆打他的奴仆和他們的主子,性命也在掌握之中吧。
“清點人數,讓這個部族的人就地看押這些商人,等我們回來,再放行。”
杭一葦隻見那軍中過來一個小兵拉住族長用狄語不知說了什麼,這個熱情好客的部族瞬間變成了陷阱。
一行人都被困住了,商隊的東家昨晚還和這個小部落的族長談笑風生、聯絡感情,今日便感受到了被人翻臉不認人的殘酷。
隻能躲着身子嘴裡嘟囔着放言,雖聽不清說的是什麼,可看那一臉深仇大恨的表情就知道應該是在罵人。
杭一葦心中愈發擔憂,他曾聽說草原中也有漢人正常生活,這才能下定決心帶着宣嬌流亡關外。
可若是要過任人欺淩、被人随意關押的日子,當初倒還不如南下從交趾逃往海外。
宣嬌也不明白為什麼父親遺命非讓自己往北方去,正如她不明白當初為何一夜之間拂雲派上下就成了勾結白蓮派的罪人。
可她知道自己不聰明,而杭一葦雖有幾分機敏,可他知道的事情說不得還不如她多。
不知内情,再是聰明人,又如何能做出正确的抉擇呢?
倒不如聽父親的話,總歸離了朝廷和白蓮派,也就無人追殺了。
好歹她和杭一葦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大不了投靠狄人做個幕僚,也未可知啊。
自父親死後,宣嬌心中有一個念頭無時無刻不在潛滋暗長,而今已根深蒂固長成了參天大樹,隻是擔憂杭師兄不答應,便一直深藏心中,不與人說。
不同于昨夜的好眠,今夜無人入睡,生怕晚間出事,在夢中被兇殘的狄人殺了。
幾波人輪流值夜,煎熬到天明。
族長讓人送來了烤的暖呼呼的馍馍,東家到底沒有和他撕破臉皮。
隻是衆人擔憂性命,着實食不下咽。
晨霧散開後,呼嘯的風停了,太陽也出來了,散發着暖春般的溫熱。
昨日那夥狄族軍隊沐浴着日光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中。
走近了,才能看見馬匹上多了許多東西,最顯眼的,便是那無處不在的、鮮豔的血迹。
商隊的人全都臉色蒼白,有那頭一回跟着出來的膽小的年輕人,牙齒不由自主打顫,褲子濕了大半,腿一動,便覺得冷得慌。
宣嬌看不清眼前的情況,可輕柔的氣流将血腥味送到她的鼻翼。
她想起來,劫獄那日,也曾聞到過這樣濃郁的腥臭。
脫脫本想就昨日的事情向這支商隊緻歉,并放他們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