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震蕩沒多嚴重,但陳賢一直都沒在探視時間見過高明清醒。
醫生說他大腦沒有器質性損傷,夜裡常會因為頭痛醒來,交流還有些反應遲鈍。
陳賢有太多問題想問。可他睡着,陳賢又不忍心叫醒他。
幫他改變身體姿勢的時候,他會惡心反胃,會很不舒服地掙動兩下。可陳賢叫他,他卻沒什麼反應。
身邊沒别人的時候,陳賢就坐在床邊拉着他的左手,把這麼多年憋在心裡的話反複地說。
那些話,高明醒着的時候,他從來不敢說。
說到最後,隻剩一句哽咽的:“醒醒吧,我想你了”,就忍不住趴在床邊哭。
可能是他搞得太誇張,床上的人發出一聲嘤咛。
陳賢猛地擡起頭,看到那人微翻着眼睛,頭在枕頭上不安地蹭動。
終于那隻好看的左眼努力睜了睜。
病房裡的光線好像刺激到了他,他身體微顫,緊緊皺着眉頭。
“高明!”陳賢立刻叫他,擡手幫他遮着點光,殷切地喚他:“看得到我嗎?認得我嗎?”
“哥,哥……”高明的聲音沒一點氣力,顫抖着說:“你來啦……”
“诶、诶,高明,哥在,哥一直都在。”
“你媽媽她……鹹阿姨她還恨我和我媽媽嗎?”
陳賢沒想到他張口先是問這個,愣在那不知道怎麼回答。
高明啞着嗓子又問:“哥……你恨我嗎?”
還沒得到答案,他就急着繼續:“我太痛了,你能原諒我嗎?”
陳賢小心地握住高明的左手,那條手臂輸了太多液,摸起來冷冰冰的,無名指還夾着血氧儀的指夾。
他不知道高明這些話從何而起,可能是壓在心裡太久了吧?以至于見到自己的第一刻,就全都問了出來,竟比自己的問題都多。
陳賢探過身,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
“沒有人恨你。高明,你是天使,不會有人恨你。”
病床上的人睜了睜眼,迷離地四下看了看,道:“這是天堂嗎?”然後他衰頹地笑了下,“那個陳賢,說我是天使诶……”接着又表情痛苦,眼看着就要哭了,“可為什麼做天使……還是這麼痛……”
“哪裡痛?哪裡痛?”陳賢緊張得站了起來,慌忙道:“你堅持一下,我叫醫生!”
醫護來檢查了高明的情況,把鎮痛泵的手柄放到他手邊。
陳賢重新在陪護椅上坐下,聲音顫抖着重複剛剛醫護說過的話:“高明,聽到嗎?醫生說,痛的話,你就按這裡,手能動嗎?”他說着去摸高明的左手,發現自己的手也熱不到哪去。
“高明?用點力氣,你握一握我的手?”
被努力地回應了,陳賢感動得又快要哭出來。
醫生在囑咐陳賢,高明在這聲音裡也漸漸清醒、平靜了下來,目光一瞬不瞬地緊跟着陳賢,好像怕他跑了似的。
再後來人們又都離開了,隻留了他們倆。
“哥……你好滄桑……是不是很辛苦?”高明問。
陳賢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子,慚愧地笑了下,搖搖頭。他親了親高明的額頭,心疼地盯着他看。
怎麼看都不安心,怎麼看都看不夠。
他輕聲問起心中的疑惑:“告訴我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被車撞到?”
“我……被車撞過嗎?”
“你不記得嗎?”陳賢頓覺慌亂,“你,躺在這裡之前,你在做什麼?”
“我在……嗯……我在……”高明很費力地去想,一用力想,就又頭暈腦脹,“好像在改論文,哥,我想吐……”
陳賢怕他嗆到,立刻站起身,理清他身上的管線,迅速又極其小心地把他身體翻到側邊,由上到下撫着他的背。
“不想了,不想了,啊,高明。調整呼吸……”
一晃兩個星期。
右手拆開石膏換藥、右膝的傷口也拆了線,要一點點掰開進行被動活動訓練,防止肌腱粘連和關節僵硬。
陳賢心裡疼得要死,怕護工用大了勁再傷了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親自幫他活動手腕手指。高明的手沒有力氣,陳賢就搶着安慰,怕他多心。
高明近來話很少,問幾次疼不疼才會回一聲“沒事”,可又總是眼淚汪汪的。對于那天的意外,他好像想起什麼了,卻閉口不談。
陳賢怕讓他去想再惹他頭疼,便沒再問過。隻又确認過一次高明記不記得他是誰。
那是高明受傷以來第一次笑出聲,笑他當自己腦子摔傻了,随即嚴肅道:“陳賢,我就算忘了自己是誰,我也會記得你,會記得自己愛你。”
陳賢原以為交通事故就是事情的全部了,直到一天接到警務處打來的電話。
——交通意外的調查報告出來了。
事發地不靠近路口,那條馬路上沒有道路監控,但恰好人行道旁有個ATM機,從那小攝像頭上調出了錄像。
畫面不算清晰,隻有從高處拍到的輪椅上瘦弱的背影,孤獨地停在人來人往的人行道邊。有一束陽光剛好打在他身上,仿佛什麼神迹一般。他面朝着馬路,隻是坐着。
接待陳賢的警員解釋說這段時間很長,于是快進視頻,周圍的人流和車流都變得模糊,人兒偶爾擡頭低頭,隻有建築、馬路、路邊停着的車,還有他的輪椅和身體是靜止的畫面。
過了一小會,那人仰起頭,好像很痛苦的樣子。有路人圍過來幫他,把他的輪椅移到牆邊,擋住了他的身形。
陳賢看得揪心。在他離開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裡,被留在家的高明到底都經曆了什麼,才會痛哭流涕成這樣?
對面的警員看了他一眼,把視頻恢複原速。
隻見人群逐漸散去,輪椅上的青年又獨坐了一會,然後搖了搖頭,毫無征兆地駕着輪椅向前猛沖。
那個難以置信的畫面讓陳賢猛地倒吸了一口氣。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捂住嘴,竭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或者嘔吐出來。
一切也就結束在三五秒内。那身影消失在了監控盲區,隻能看到輪椅翻倒後翹起空轉的防翻小輪。急停住的車上跑下來一個又一個驚慌的人,和路人一起把那團團圍住,亂成一鍋粥。
警員還給他展示了一些目擊者證詞,讓驚恐更甚。
——所以不是什麼車禍。
高明是自己沖到馬路上的。
陳賢丢了魂似的離開警務處。
他想立刻就沖到醫院找高明問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做,可還沒到當天的探視時間。他掏出手機想打過去,但最後還是放下了。
還是當面問,能看到對方的表情比較好,陳賢想。
他沒有辦法這樣腦子亂糟糟地去上班,就近回了家。
家裡還是那個冷清的樣子。
陳賢鬼使神差地走到高明房門口,倚着門框往裡看。
突然想起前兩天替他提交畢業論文時,看見封面頁上他名字後面接了一串突兀的字符……
「垃圾qsi」
當時以為是什麼惡作劇,随手替他删了。
他又打開高明的電腦,在鍵盤上打出qsi三個字母。
輸入法框蹦出來的,都是些詛咒。
他是詛咒自己去死嗎?他真的那麼想死嗎?
——我果然還是,無法成為讓你想活下去的理由嗎?
陳賢一個趔趄,跌坐在高明的床上。
感覺被遺棄了。
還以為自己已經很努力了,還是不夠留住他嗎?
全身力氣好像都被抽了個精幹,陳賢沒心思做什麼飯,隻淚眼模糊地給高明煮了一鍋玉米面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