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晚檸輕描淡寫,不願多談,俞娘歎口氣,晚檸性子倔強,再多言語也無用。故俞娘隻定定看向晚檸,囑咐道,“既姑娘心意堅決,我便不再多言。隻是姑娘須記得,凡事量力而行。”
晚檸乖巧點頭,俞娘這才放下心來,上了碗姜湯後催促晚檸早些歇息,省得明日發熱。晚檸從善如流躺入溫暖錦衾,吹燭熄燈,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今日危狀不斷翻湧,活躍意識勾勒出可怕景象。晚檸不知自個兒到底怎了,明明白日尚能保持鎮定理智安撫他人,為何到了家中,反惴惴不安。
翻了個身,伸手遮住眼眸,晚檸這時才察覺面上有淚痕,一摸枕畔,濕意明顯。慌亂擦拭,淚卻流的愈發洶湧,叫外頭守着的珠雲聽見動靜,隔簾遙問道,“姑娘有何吩咐?”
“無事,你睡着吧。”指尖抵住喉嚨,盡力要聲音正常,不敢叫他人察覺半分異樣。幸是珠雲聽話,不曾掀簾來看,然這番折騰令晚檸心口更為堵塞,不知悄聲哭泣多久、歎息幾回,方阖眸睡去。
翌日,夜裡落了場雨,醒來天涼了許多,晚檸起的遲了,然她不急,謝羽昨兒說放她一日假,好生安安心神。昨日晚間是起伏難安,現卻好了許多,似是諸多惶恐愕然消散,但那一頓哭,使得眼眸略有紅腫,晚檸隻好哄俞娘說昨兒刮風吓着了。
瞧瞧外頭天陰沉沉的,風大的緊,刮在窗棂,咯吱作響,晚上更呼嘯。俞娘方勉強相信,服侍晚檸起身更衣,穿了身嫩黃玉蘭短襖,下着水藍百褶裙,腰間系碧綠絲縧,外罩月白薄棉披風,發絲随意绾一垂鬟分髾髻。
先去向鄭氏楊氏請安,用了早膳,回來不見伯父父親身影,晚檸陡然想到柳修所言,忙命雪柳打探消息,待王祉王祁下朝歸來,再來禀告。雪柳領命,匆匆離去,未久回轉。
直過了半個時辰,才傳話進來,晚檸趕忙往正房去,見王祁與楊氏坐在廊檐下說話,王晟在一旁随侍。她疾步走近,給爹娘見禮,道了聲三哥後,面露急切瞧着王祁。雖不直言,王祁多多少明白,他曉晚檸心中之志,王晟又為他獨子,此些事情該曉得,故不瞞着,将朝中事情仔細叙說。
晚檸這才曉得,今兒拖這般久确是出事了,話從辛堯處說起,辛堯官職低微,除每月初一十五外,并無資格入朝。因而他早早上了道折子,将‘碎’之事奏報聖上。麟嘉帝聞之大怒,下旨命辛堯上朝觐見,當堂質詢,責問詳查此事。
到此已然血雨腥風,偏還未完,京兆府連夜提審那兩名婦人,竟得了條驚天秘聞,先前那刺殺趙涿兇犯,原是‘碎’之人。氣惱蘇離壞了他們财路,又非蘇離對手,才想出此計謀,陷害蘇離。
王祁講到此處,忽頓住不言,擡眼觑晚檸王晟一眼,王晟沉默不語,晚檸若有所思問道,“這番理由,阿爹可信?”
贊許點頭,王祁緩緩道,“自是信的,我明白你意思——理由合理,卻不嚴謹,且漏洞頗多,稍加推敲便能揭破——然聖上信了,并派人前往捉拿調查,我們隻得信,耐着性子等候結果。這裡頭紛擾,非你我能阻攔……檸兒請幾日假吧……少煊倒不用,你處清閑。”
王晟恭敬應事,面色坦蕩而瞧不出其他情緒,反是晚檸神情略有凝滞,轉而平靜。
“阿爹可是要女兒躲懶?”晚檸調笑道,後低眉斂目,低聲言,“這是個極好機會,錯過,隻恐難找下次。女兒不敢擅專,請阿爹準允女兒前去。”
王祁略略蹙眉,旋即搖頭,輕撫着晚檸衣袖,“此乃皇家與世家鬥争,前兒琅琊王家的大郎君,與博陵崔家的二郎君前來尋我等,欲牽扯咱們太原王家入此局。你伯父意思為免引火燒身,暫不參與其中。”
琅琊王氏與太原王氏祖上為同宗兄弟,因戰亂四散,而博陵崔氏跟清河崔氏乃前朝鬧翻,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勢。幾家往來頗少,現來尋王祉王祁,怕是急了。和太原王氏為前朝世家之首,清河崔氏為當今世家之首不同,琅琊王氏、博陵崔氏早早沒落,不複昔年榮光,隻剩下群纨绔子弟整日遊戲花叢,不務正業。
撐着外頭排場,裡頭内囊罄盡,入不敷出,偏又子孫無能,如何不在銀錢上用心?若說太原、清河二家僅有些不知國法旁支如此嚣張,那琅琊、博林便是舉家皆罪,個個都需斬首示衆的。
縱此事僥幸逃脫,然若麟嘉帝有心削弱世家勢力,少不得叫原就苟延殘喘的兩家再招重創。想到此處,王祁深吸口氣,細細叮咛道,“當今欲集皇權,我等是不該坐以待斃,然當今手掌兵權,非好對付之人。再言,當今現所為不過規整世家,若現被卷進來,必然兩敗俱傷,叫他們漁翁得利。”
“世家世家,重要不過傳承二字,此消彼長,今皇權勢威,暫避其鋒芒未嘗不可。待帝王昏庸勢微之時,也自是我世家鼎盛之日。且,現瞧那些許人,确實過了些。”王祁悠悠呷一口香茗,又道,“檸兒,你如今尚弱,此事非同小可,莫貿然涉險。”
王祁所言,并非傳統忠君愛國,而是站于家族立場。晚檸聽之,不免失望,她曾見‘碎’之所為,見百姓孤苦,都因貪心所至。現卻隻得裝聾作啞,郁氣如何能消,但她也知,阿爹所思并無不妥,遂壓下心頭煩躁,應諾。
“阿爹欲作壁上觀,不知聖上怎想,若聖上拉我王家入水,王家豈能保全。”王晟開口道,他是王祁盡心培育之長子,自有一番見解,然到底經曆不足。王祁搖頭道,“世上諸多是不能盡如人意,聖上深知此點,縱為言陳天下,黎民百姓,聖上亦不會莽撞行事。”
“少煊你,我不擔心……隻檸兒,不論你有何等抱負,切忌逞強,保全自己才是最緊要之事。保全,方有機會做想做之事,這是為臣權衡之道,思危、思退、思變,這原是官場最簡單道理。我曉你不喜,可定是要記牢的。
但若為保護自身而罔顧他人性命,枉費我教導你們一場。人該知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在可為之下,略有其心思,并不要緊。任意妄為,不知律法,肆意踐踏,那便蠢至極。正如當今琅琊、博林二家,乃前車之鑒。”王祁語氣平靜,卻透着股肅穆。
這些許言論,乃他曾多加向王晟強調。王祁是讀史之人,深谙曆代皇朝更疊之法,深知皇權衰榮,世家起伏之事。眼瞧的明白,琅琊、博林二家,此次怕是要敗了,想到此節,王祁歎息,為家族慮,是他為子該做之事;對晚檸王晟教導,則是他身為臣子父親之責。卻不知,皇權威脅世家時,他會如何做。念頭一閃而逝,王祁很快收拾心緒,這等事情,想他一生都難以遇到。
晚檸默然颔首,與王晟一塊恭敬應道,“阿爹之言,孩兒銘記于心,定當謹慎行事。”
看着晚檸,見她颔首應喏,眉眼中仍有不虞,王祁心底微歎,勸慰道,“我知你聰慧,卻最容易入魔障,世上諸多事豈是這般簡單的。檸兒,爹不求其他,不論何種選擇,隻願你心有所持,不泯滅良知,活的坦蕩,善始善終罷!”
晚檸恍惚一瞬,真心實意行一大禮堅定道,“女兒謹遵爹爹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