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也别說京兆府為何沒接着消息，都是簽過賣身契的，命低賤到不值幾文銅錢，自古慣例如此，花樓哪會壞了自個兒财路，至那些子姑娘，便無賣身契，亦是個無父無母的孤魂野鬼，死路邊也無一人看眼，怎會有人伸冤告狀。”清岚面色平靜，這等事在她來花樓後見得多，難以引起她絲毫情緒，隻冷漠道，“見着死了人，都道扔亂葬崗便也罷了，倒是李媽媽出來說句話。”
将到此處，清岚方有些許動容，“李媽媽本是花魁出身，曾引來一擲千金，這般盛況随年華不在凋零。無人願為她贖身，她手裡又無多少銀錢，本說做皮肉生意，得了髒病了此殘生。可她是個有手段的，但凡花樓有人鬧事，她總能勸住，且攀上花樓背後主子，後就成了老鸨。”
“因是從下頭爬上的，對下頭姑娘也多加照料。此次出了事，她道，‘天下間沒有不漏風的牆，若是閣裡的，有賣身契在，隻管讓她們閉嘴便罷了。偏不是，要漏了一點半點出去，保不齊惹出事來。’閣裡其他人聽了，都覺有理，這才報了官。”
晚檸沉默不語，她出生富庶，家裡兄弟姐妹甚多，她又為父親獨女，極受寵愛，從未沾染過陰私污穢，這等腌漬事，她還頭一回聽聞。時孟亦是如此，面色慘白，手緊緊握起。偏清岚陰恻恻道，“莫想着搗毀，你們猜想，這般多日子，又非瞞得多嚴實，為何無人曉得。”
環翠閣上頭有人，并非秘聞，不說環翠閣，便是平康坊大小花樓，哪個頭上無人？故清岚說完，便見兩人面色微變，她勾唇，笑意譏諷，“既然明白，就該知曉，這事若捅破出去，你們兩個連着家人都活不成，不妨好生考慮考慮。”
她不曾抱過希望，冷眼瞧了這般多時日，早已看透。入了花樓的，外頭瞧着“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很是風光。但私下誰知，那個不是背上鞭痕，手腳挨闆子，最後得了髒病被扔亂葬崗。
還記先前有個姊姊，名喚師吟，何等美貌，早些年算有名花魁，為閣中賺了不知多少銀兩。近年容顔衰敗，往來恩客少了好些，又不慎染上髒病，明明是可救的，閣裡嫌花費多，愣生生将人關在柴房等死。人都跪下求管事，說錢可自個兒出，管事偏不理會，想是怕誤了環翠閣名聲，連看都不願叫旁人看眼。
叫她凄笑的是，人并非病死，卻是生生餓死的，死前身上全是鞭傷和膿瘡，何等悲涼。清岚一向冷漠，但面對如此場景仍是有兔死狐悲之感，尤是對比師吟台上獻舞時的翩若驚鴻，又何等諷刺。
晚檸低垂眉目，掩飾眸底翻滾情緒。時孟臉色鐵青，雙拳攥起，指節泛白，似乎隐忍極力克制怒氣。柳修則輕撫住清岚，欲說些什麼，清岚擡起眼睑，拂開他手掌，神色疏離冷漠，“無需這般看我，阿修，你當清楚，我本是拒絕你，此次也不需你憐惜。”她頓了頓，忽而嗤笑一聲，“我這條命，早就不屬于我自己了。”
“清岚我并非這般意思。”柳修無力解釋道，被清岚截斷，“你不是來問案子的嗎？其他我不大清楚，但聽旁人說，不準是哪個客人，從外頭帶進來的，你不若從這查查。”
清岚話音剛落，柳修倏地擡起眼簾，晚檸時孟不大清楚，他是曉得。有時亦有些人會帶妾室女婢入花樓纏綿，花樓裡頭東西齊全，也不乏一些香豔玩意兒，倒比家裡還刺激些。但能随入花樓的，皆不是什麼正經人家姑娘。
收斂心神，其餘諸多事不如此案重要，柳修詢問道，“昨兒有幾人帶着姑娘來？”
“好些呢，我可記不得。”清岚答得漫不經心，末了又添一句，“你也别想着問旁人，不說都不記得，便是記得也無人說；想想這環翠閣日進鬥金，銀子花得跟淌水似得，不知有多少人來，哪裡能記得。”
“若我不曾記錯，環翠閣可是記賬的。”柳修擰了眉，提醒她，“來者再多，也必是登記造冊，如何不知。”
清岚輕笑一聲，反诘，“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你瞧他們會給你查？上花樓傳出去是年少輕狂，是雅事。然家中若有悍妻，又如何自處，傳揚出去，我環翠閣名聲可要。你當那些子媽媽傻了不成，會給你看真賬冊。”
柳修語塞，竟無從辯駁。清岚繼續道，“環翠閣稱不得幹淨，你若一心要查，怕是會連累會招禍。這裡頭牽扯太深。我勸你。還是将那念頭快些打回去才是。”
“還有一事，倒險些忘說了。”清岚似是想到什麼，補道，“雖查不得恩客，點了那廂房的人還是可查的，其他難說，獨那間略有特殊，是被一權貴包下，常年無人，這兒願查就查，無甚事兒，就怕無人回你……”
她完這些，不願再多言一句，面上愈發冷凝，直是将人往外趕，“該說的，我已與你說盡，不該說的，我亦與你說了，你且走吧。”複又補充，“這環翠閣中你查不出其他，若是信不過我，你可去試試罷。”
晚檸與時孟起身，柳修卻不肯走，執拗盯住清岚冷淡眼眸，一字一句認真說道，“我信你。”
說罷，轉身離去，步履堅定，他性情灑脫，獨獨對上清岚有幾分固執。清岚抿唇，神色晦暗難辨，待得柳修出門，她才緩緩吐息，靠着門框坐下，伸手按了按額角，神色疲憊。怔忡片刻，終究露了幾分嘲弄笑意，“柳修啊，柳修，你真的信我嗎……希望日後你仍是這般……”
話不曾說完，門外再出來道聲響，“姑娘，主子找你。”
是清岚屋裡女婢，清岚一下回神，應聲站起，整理儀容，撫平衣裙，仍是那個清麗高貴、淡漠傾城的天下第一名妓。她推門而出，女婢已經退至一側，低頭立着，靜候吩咐，清岚淡淡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