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歲甯望着鴿子飛遠，扯了扯鶴氅，唇邊浮起一縷淺淺淡淡的笑。

薛楚安這個人，重仁義，講義氣，看在他們多年的情分上，他也會收留迎冬，給她安排個好去處。

現在最要緊的是，得将迎冬送出去。

此次負責送行的是左将軍劉春潔。

他是皇後胞兄，對皇後唯命是從，想必臨走前皇後特意囑咐過，許是怕她們中途逃脫，他将她們看管得極嚴。

她命懸一線，他怕橫生枝節，都不肯上禀燕楚使臣，變換路線讓她休養。

一夜風饕雪虐，次日清晨，滿世清白。

迎冬下樓的時候，劉春潔正在院中罵人：“一群蠢出生天的蠢貨，連條道都掃不出來，耽誤了使臣上路，我看越子健有幾條命來擔待。”

侍衛提醒他身後來人，他轉身看去，卻是三公主身邊那唯唯諾諾的婢女，鼻中嗤了聲，道：“殿下可醒了？今日雪停，燕楚使臣說今日便要繼續趕路。”

劉春潔為人冷戾，時常闆着張臉，看誰不順眼動辄打罵，迎冬以前怕他得很，遠遠瞧見他的身影便要繞道走。

今日卻硬着頭皮，上前道：“殿下傳你觐見。”

劉春潔許是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怔怔一瞬，手裡的馬繩不小心掉到地上：“什麼？”

迎冬想起公主的話，頓時挺直了腰杆，拔高音量道：“殿下傳你觐見，你沒聽見嗎？”

劉春潔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他有心想訓斥迎冬沒有規矩，到底顧忌着和燕楚使臣同住一個驿站，怕驚動燕楚使臣，發覺三公主李代桃僵的事情，隻能甩下馬鞭，闊步上樓。

劉春潔步入房中，看到正在書案前用早膳的三公主，竟有片刻怔忡。無他，隻因越歲甯原本就身材高挑，長手長腿，比普通女子高出不少，此刻穿着長袍，頭戴玉冠，作男裝打扮，竟是頗有幾分羸弱少年的翩翩英姿，跟素有人間潘玉的太子殿下竟有八九分相似，與他們不熟之人，大抵也難以分清誰是誰。

“殿下找我何事？”在劉春潔看來，三公主自幼不受寵愛，跟低賤宮婢沒什麼兩樣。她性子軟弱無比，一路上病病殃殃。他身為左将軍，對這等軟弱可欺之人，全無敬意。

“孤的姬妾迎冬身懷有孕，不宜長途跋涉去往燕京。孤已休書一封給定北王，你即刻着人護送迎冬前往定北王府，請定北王将迎冬送回京城。”

越歲甯曾在宮宴上聽說過定北王的事迹，據說他極其忠君愛民，鎮守甯州多年，邊境向來安穩。

定北王府離薛楚安所在的瀚海城不遠，隻要他肯幫忙送迎冬去找薛楚安，她便能活了。

“殿下莫不是病傻了？”背過燕楚使臣，劉春潔态度倨傲，“你如何能讓迎冬懷孕？”

“孤随行姬妾隻她一人，她懷上皇嗣豈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越歲甯輕輕笑了笑，舀起一勺米粥，心平氣和地道。

劉春潔聽得皺眉：“一派胡言。”

越歲甯說：“若我非要送她走呢？”

她不說“孤”，也不說“迎冬懷有身孕”，而是直接說非要送她走。

因為這句話，劉春潔的眉宇直接皺成一團：“殿下出使燕楚事出重大，絕非兒戲……”

話音方落，便見向來柔弱的三公主竟橫了把匕首在脖子上，壓低嗓門道：“劉将軍，你若是不答應放走迎冬，我便立刻自盡。出使為質的太子橫死在途中，你猜燕楚使臣會不會深究，繼而發現皇上以我代替太子為質？屆時，皇上皇後可會饒恕你當差不力？”

此話一擊戳中劉春潔的心窩，如今雲秦根本無力與燕楚一戰，雲秦與燕楚議和之事，容不得半點閃失。

若是讓燕楚發現雲秦用三公主代替太子出使，進而懷疑雲秦和談的誠心，說不定必有一場大戰……

眼見劉春潔神色中浮現猶豫，越歲甯抓起早已準備好的信紙，扔到他面前：“若我自裁而死，邊疆必起戰事，而太子怕是也逃脫不了出使為質，屆時，你又要如何自處？我如今已病入膏肓，并無多少時日可活。迎冬自幼與我一同長大，名為主仆，卻情同姐妹。她留在此處，我一死，她必将沒有活路，我所做的一切隻為保全她而已。一個宮女不足為道，你隻當做不知便罷了，又有何為難？”

“你若是心存疑慮，這信便由你來寫。”

劉春潔眉宇皺成一團，看向越歲甯。

越歲甯手中匕首壓入白皙纖長的脖頸，頓時浮現出猩紅血痕，她正襟危坐，直視他，冷冷發問：“将軍是在懷疑将死之人的決心？”

劉春潔被驟然發生的變故激出了滿背的冷汗，他驚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羸弱不堪的越歲甯，驚覺這個向來柔弱的三公主眉宇之間竟有逼人鋒芒，令他毫無懷疑，再不順着她的意，她會毫不猶豫地将匕首捅進脖子裡。

她死不足惜，但不能連累太子。到底顧忌着大局，劉春潔隻好咬牙道：“末将這就去準備人馬，請殿下勿要舞刀弄槍誤傷自己。”

劉春潔心口憋着一口悶，總覺得這個三公主留着是個禍害，等過了雲中山，進入燕楚境内，他定會立時要了她的命。

他走得急，正好跟匆匆端着熱水的侍衛撞上了。頃刻間，手起掌落，一個耳光狠狠甩在了侍衛面上：“蠢畜生，眼睛被豬啃了。”

侍衛吓得面無血色，擱下盆子，一味求饒磕頭，等人怒氣沖沖拂袖而去，這才敢端着水進屋，一擡頭，便見太子殿下坐在案前，面色蒼白如紙，脖頸間一道血痕醒目，心情卻十分不錯，夾起個包子塞進嘴裡笑眯眯地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