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歲甯前十七年養在深宮中,沒什麼機會私下與外人相處,前兩回病得迷迷糊糊,這回清醒地瞧見謝執玉,頗有幾分局促。
她暗暗提醒自己,太子不是深宮婦人,不可畏畏縮縮暴露自己,于是擡起頭朝謝執玉望去,一道明亮笑容晃入眼簾。
越歲甯自己心虛,登時臉頰微熱,低下頭倉促而含糊地應了聲:“沒事的,我、我不會往心上去。”
“越兄請坐。”謝執玉笑得和煦,端起方才沒喝完的牛乳,微微抿了一口,有些涼,又放了下去。
越兄?
他稱呼得很和氣,越歲甯偷偷觑了眼他的神色,他的神情十分平和,眉目之間沒有半分憎惡和厭棄,似是對方并非是與他有國仇家恨的敵國太子,對于奉旨為質的他,甚至能微笑以待。
越歲甯愣了幾息,才依言在謝執玉對面落座,故意莽着嗓子拱手道謝:“多謝……謝兄。”
她不想在謝執玉面前失禮,便将手裡的湯婆子放在幾案上,雙手抄攏于袖中端坐。
謝執玉唇角笑意更甚,喚來侍從,讓他們煮些乳茶上來。
“風雪如此大,越兄身體好不容易有氣色,不應出來受風。”
“我已經好多了。”越歲甯急忙解釋,話剛出口,又想起越顯那般驕矜的人,是不會這麼急吼吼解釋的,于是挺了挺腰杆,放慢語速,“太醫說多下床走動有益于恢複。”
謝執玉看着她的臉,是比之前多了幾分血色。這一瞧不要緊,他發現南國人皮膚本就白,卻沒想到越顯一個男子肌膚竟也生得如此細嫩,薄薄的皮膚映着積雪,像極了觸手生溫的羊脂玉。
“看起來是好多了。”謝執玉道。
四目相交,越歲甯望着謝執玉深邃的眉眼,心中思緒紛然如絮,她垂下眼眸,莫名緊張起來,輕聲道:“之前在驿站,多、多謝殿下出手相助。”
謝執玉低聲一笑:“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越歲甯望着謝執玉,誠摯道了句:“殿下的舉手之勞,救的卻是我的性命,大恩大德,越顯無以為報。”
她雙手置于胸前,向他深深揖了一禮。
“越兄客氣了,你為了兩國邦交,親自勸說秦帝言後,自願出使燕楚,但憑你為兩國百姓做出的犧牲,護你無虞也是我的分内之事。”
越歲甯聞言心中泛起酸澀,生她的人送她走上死路,反倒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三番兩次涉險救她,将護她當做分内事。
思及此處,她眸子黯了一瞬,但也僅有一瞬。曆經生死後,她全都想明白了,為不值得之人費心勞神,是最傻的事情。
她長長舒了口氣,一擡眸,發現謝執玉正看着自己,心口忍不住微微顫抖,手有些微無措地捏着衣角。
謝執玉笑笑,越顯眼睛烏黑明亮,潤澤有光。隻不過看他的時候,總帶着謹慎又膽怯的目光。他自以為掩飾得很好,殊不知全然落入他眼裡。
他病軀孱弱,遠離故土家園,孤身一人前往燕楚,本就極為不易,彷徨小心也屬正常。瞧着他兩隻細白的手疊放在膝頭不知如何擺放,頗為無措,他便将湯婆子遞還給越歲甯:“天冷,越兄還是拿着它吧。”
越歲甯楞了一下,才伸手去接。兩人的手指在接湯婆子的時候短暫相接,短短一瞬,她便覺得他的手指很燙,即便在這樣的寒天,也帶着灼人的溫度。
“多謝殿下。”重新抱着湯婆子,越歲甯仿佛有了憑依,心下放松不少,也有了面對他的勇氣,見他目光清冽,直直地盯着自己,一雙瞳仁黑得幾乎深不可測,她心口怦怦亂跳,深深吸了口氣,才換上認真的語氣,“我自幼錦衣玉食,受天下萬民供養,此時能出使為質,換取兩國的安定與和平,也是我的分内之事。”
謝執玉稍稍有些意外,南國太子看起來脆弱,卻不想也有這樣的膽氣,眼中不禁浮浮出欣賞之色。
“這次要你出使燕楚,是我皇祖母一應要求。燕楚受雲秦掣肘多年,很是受了些委屈,她老人家心中有怨、有氣,執意如此,我們作晚輩的,也不好一味忤逆,才讓越兄受如此委屈。你既到燕楚,我便會盡地主之誼,從此之後,隻要越兄不涉及燕楚朝政,不違背燕楚法紀,你凡有所求,我必應之。”謝執玉說。
越歲甯聞言微愣,謝執玉這樣的承諾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向來弱國質子換取和平,孤身一人前往遞國,是不受任何尊重的,含屈受辱自不必說,還有很多命都丢了。
雲秦魚肉燕楚多年,如今一朝翻身得勢,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會狠狠踩踏、蹂躏雲秦的尊嚴,就連秦帝也是這般想,否則他們也不會大費周章讓她代替越顯。
可謝執玉不僅多次救她,還對她禮遇有加。她一時有些受寵若驚,愣了一息才低頭細聲說:“是,多謝殿下厚愛。”
話方說完,侍從便端着方才煮好的乳茶上來,馥郁的芬香快要溢了出來。謝執玉拿起茶碗,斟了兩杯,将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這是燕楚特有的乳茶,冬日吃了最能暖身,越兄嘗嘗。”
越歲甯端起來,聞着有股馥郁奶香,想來應是不錯的,她端起茶碗淺淺抿了口。味道真奇怪,甜中帶酸,酸中有鹹,入了嗓子還有些嗆。
她捂着胸口咳嗽兩聲,白玉般的小臉咳得發紅,謝執玉忙給她倒了茶水,随手從袖中抽出錦帕遞給她:“是我忘了,許多人頭回喝乳茶都喝不慣。”
越歲甯喝了一杯水壓了壓,口中的怪味淡了許多,她用帕子抵在唇角壓着咳嗽聲:“沒事,我嗆着了,不怪茶。”
她肌膚本就白,一陣咳嗽,臉上映着嬌豔欲滴的薄紅,就連狐狸裘毛裡若隐若現的細頸都染上了胭脂似的顔色。
謝執玉不知為何,多看一眼便覺冒犯,登時移開了眼,喚來侍從:“扶越太子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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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迫人,迎冬怕公主身體恐怕撐不住,早早吩咐廚房煮了一鍋姜茶,姜絲切得細細的,佐之以紅棗枸杞,這樣的大雪天喝上一口,最是驅寒。
她靠在炭火邊給越歲甯縫繡衣襪。公主現在着男裝,衣裳都得重新換過,幸好現在布料絲線供應倒是充足,她可以給公主做很好好看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