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時,迎冬在包袱裡偷偷揣了本曆書,每天塗一格,轉眼就到了過年的日子。
燕楚以行火節為重,不過雲秦新年。燕京秦人不多,不像在皇宮時,到處都懸燈結彩,輝煌絢爛,絲毫沒有節日氛圍。
越歲甯和迎冬打算簡單地過節,即便遠離故國,也要好好過年。
越歲甯走遍了城中雲秦人經營的商鋪,給迎冬買了紅襖子,紅裙,紅鞋,和紅絲縧。
以前在雲秦,劉嬷嬷還在的時候,會熬夜做繡工,托人賣出宮外換錢給她準備這些。劉嬷嬷去世後,她和迎冬相依為命,活命都艱難,每年過年都湊湊活活,她的絲縧都戴得褪色了。
她現在着男裝,否則她也要給自己買很多好看的紅裙子和絲縧。
她還悄悄從歪脖樹下挖了一塊金子,送去金店給迎冬做打了隻金項圈和金臂钏。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迎冬穿着新衣,裝扮得喜慶洋洋,向她賀了新春,她便将東西遞給她,迎冬高興得杏眼眯成一條縫,歡天喜地到廚房籌備年夜飯。
迎冬念書不行,做飯卻極有天分,明霞宮沒有小廚房,劉嬷嬷偶爾會給她講菜的做法,沒想到她都記得,這幾天牛刀小試,竟然做得像模像樣。
至少不用再餓肚子了。
越歲甯要給迎冬幫忙,她不肯,隻讓她坐在爐膛前燒火,兩人張羅半下午,夜幕降臨時,豐盛的年夜飯端到了花廳裡。
越歲甯在花廳裡點了炭火,又将廳後的竹簾放下,隻留正面開半扇門,可以看到庭前下雪。
方才坐定,還不及動筷,院門忽然被扣響。
院内兩人臉色微微一變,越歲甯看了迎冬一眼,朝門前走去的姿勢略帶防備。
而她緩緩打開門,便瞧見漫天大雪裡站了個人。
他手中的八角風燈在雪風中搖搖晃晃,柔和而堅定的光芒穿透寒冷的空氣,映得飛舞的雪花晶瑩剔透,仿佛每一片都鑲上了淡淡的金邊。
謝執玉在明淨如許的巷尾,靜默地望着她,清冷的眉眼之間,盡是四月的融融春色。
“不請我進去坐坐?”他淡淡笑道。
越歲甯沒想到他會過來,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錯身讓開,留出一條道請他進門:“你怎麼來了?”
“剛從宮中議完事出來,想到今天是雲秦過年,便過來看看你。”謝執玉提起燈,照亮大門兩側的對聯,“你寫了對聯。”
越歲甯點點頭,将他迎進門,他便一眼看到曾經破敗的院子已經收拾得很齊整,就連樹下的雜草都拔得一幹二淨。
他側目,看到有許多樹上挂了小巧精緻的羊皮風燈,像星星一樣照亮小院,燈下綴着麻繩穿起用紅紙裁成的小紙條,寫着“華章日新”、“添福納吉”之類的祝詞。樹幹上則貼着各種各樣窗花,有兔子、也有小貓小狗,剪得栩栩如生。
字迹小巧秀氣,窗花别有巧思,平添幾分溫馨喜慶。
死寂許久的小院在越歲甯的手下,竟也煥發了别樣的生機。
迎冬看到謝執玉走入花廳,愣愣地站起來,有幾分不知所措。謝太子怎麼來了?
“我不請而來,但願沒有打擾越兄和迎冬姑娘的雅興。”謝執玉微微欠身,語氣中帶有幾分謙遜。
“哪裡的話,謝兄能來,是我們的榮幸。”越歲甯拍了拍迎冬的手背,提醒她,“快去給謝兄添上碗筷。”
迎冬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往小廚房跑,在裡頭長長吸了好幾口氣,感覺到心緒平複了才又出來,将碗筷遞給謝執玉。
謝執玉接過來,向迎冬道了聲謝,在越歲甯身旁的椅子坐下。
越歲甯也很納悶,她們到燕京已經有些日子,燕帝并未傳召他們觐見,也無人來交代她任何事宜,似乎早已遺忘她們,任由她們在崇禮坊自生自滅。
她們已經适應了現在的日子,隻不過燕帝一直不宣召,她心裡始終惴惴不安,懸着放不下。
越歲甯擔心,謝執玉這個時候來,或是有什麼隐情。
思緒不由飄遠了,眼前忽的一抹紅光晃過,耳邊傳來謝執玉的聲音:“越兄。”
她回過神來,定睛看去,見他骨節修長的手中捏了個紅封遞給她:“聽說雲秦過年有長輩給晚輩封紅封的習俗,我略長你幾歲,忝做兄長,也依照習俗,為你和迎冬準備了紅封。願你們新春嘉平,長樂未央。”
越歲甯仰起頭看向謝執玉,他坐在燈光下,渾身仿佛會發光,紅封顔色醒目。她看得眼睛微微發酸。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在大年三十給她準備壓歲紅封了。
“可是……我沒有為你準備回禮。”她的眼睛輕眨,雪花越過門欄,落在纖長濃密的羽睫上,化作水珠,閃着潋滟水光。
“兄長為你準備壓歲錢,還要你回禮嗎?”謝執玉笑道,“無妨的,你明年記得便是。”
越歲甯眉梢微挑,似乎有些許驚訝。
他明年還來陪自己過年嗎?
謝執玉不知越歲甯心中所想,又往前遞送幾分,含笑示意她收下。
“多謝。”她終于笑了起來,鄭重接過,放回袖中。
他又将另外一隻紅封遞給迎冬,迎冬接過去,一臉快要哭了的模樣,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多謝蕭殿下。”
“好了,年也拜了,我嘗嘗你們雲秦的美食。”謝執玉提筷,拈了枚四喜丸子,放入口中,“我從晌午便一直在議事,早便餓了。”
越歲甯忍下心中翻湧的情緒,走到火爐旁,将溫酒壺提過來。
“我備有屠蘇酒,你嘗嘗。”越歲甯給他斟了一杯。
“米酒做的?”謝執玉嗅到味道。
“雲秦過年有喝屠蘇酒的習俗,我隻略有一點酒量,米酒勉強可以陪謝兄幾杯。”越歲甯豪爽舉杯,“換做别的便難以奉陪了。”
謝執玉愣了下,他記得此前打聽過越顯,據說他最大的愛好便是宴飲好友。
難道又是謠傳?正疑惑,越歲甯敬酒的杯子湊了過來,他提杯相迎,将心底的細若遊絲的困惑壓下。
越歲甯沒什麼酒量,可是米酒喝起來甜絲絲的,很好入口,不怎麼醉人,她勉強能喝幾杯。
酒并不濃烈,米香綿甜香糯,順着舌頭滑進腹中,香氣在舌尖蔓延開。
雪落無聲,夤夜阒靜。
遠處突然噼裡啪啦,響起很大的聲音。
“有人在放煙火,帶迎冬姑娘出去看看吧。”謝執玉笑着示意越歲甯。
迎冬伸手拉她衣袖,眼含期許。雲秦風俗,放煙火驅邪除祟,辭舊迎新。
越歲甯披起披風走到後院的台階上,院中積雪盈尺,牆外五彩斑斓的焰火在空中炸開,火花如同滿天繁星墜落凡間。
枝頭積雪被焰火震蕩得簌簌而落,映着火光的積雪便像是迎風而落的桃花雨,煞是好看。
“新年了。”
伴随着煙火璀璨的光芒,謝執玉幽幽道。
是啊,新年了,越歲甯望着煙火,心裡默默地想,願新年,勝舊年。
今年她被父皇捆了手腳,送上前來燕楚的馬車,卻也因禍得福,過了小半生最安穩祥和的一個年。
她和迎冬還活着,有吃有穿有住,已然十分滿足。
新的一年一定會比今年更好。
到那時她一定提前給謝執玉準備回禮。
這個想法甫冒出來,她心猛然跳了幾下。
她怎會期待他明年還記得雲秦新年,期待他還來陪自己過年?
人與人之間的際遇,隻求今日眼下,莫期待來日才是最好的。有了期待,有了盼望,日子便顯得漫長難捱。
她摸了摸手腕上紅繩系着的一枚吉祥花币,若有所思。
那枚吉祥花币是她娘親留給她的,她從小戴到大,雖過得不怎麼樣,但好歹還活着。
她覺得這是娘親冥冥之中在保佑她。
煙火散後,謝執玉告辭離開,越歲甯送他到門前。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的确信,謝執玉夤夜前來并非意有所指,隻是純粹想陪她過在燕楚的第一個年,按照雲秦的習俗給她送壓歲錢,陪她看煙火守歲。
“天冷路滑,越兄止步吧,我自己走便是。”謝執玉笑道。
越歲甯便站在門内,細聲道:“好,我目送你離開。”
謝執玉提燈轉身離去,雪地上的腳印在昏黃的燈籠光下漸漸拉長,越歲甯目光追随着那抹漸行漸遠的身影,忽然下定決心似的,拔腿追出去。
謝執玉聽到她哒哒跑來的腳步,駐足回首,她疾步匆匆,踏起一地雪塵,跑到他跟前站定,氣喘籲籲,口中呼出團團白霧。
她從手腕上解下個東西放到謝執玉掌心中,笑容滿面地朝謝執玉作揖下拜:“謝兄新年好,瑞氣盈庭,壽考同雲。”
“我身無長物,隻有這枚故人留下的吉祥花錢跟了我很多年,它頗能辟邪除祟,數次保佑我逢兇化吉。今日贈與你,也願它能護佑你萬事皆順。”
謝執玉愣了一下,随即擡頭對着她笑了一笑,燈籠投下柔和的暈光,他眼睫低垂,濃眉,深眸,燈下看極是溫和優雅。
“既是你的護身之物,那我豈能奪人之愛。”他辭不肯受,推送回來。
越歲甯強塞進他手中。
“喝醉了?”謝執玉看着她,她臉頰上紅紅的,像抹了胭脂,也像晚霞落了下來。
越歲甯呆滞地點了點頭,又飛快搖了搖頭:“有一點,但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平安了,我便能平安。”
她真心希望眼前這個人事事順遂,平安無恙。
說完,她轉身跑回小小院門内。
謝執玉攤開手掌,花币尤帶越歲甯的體溫,在他掌心發熱。
*
中原的新年過去十幾天便是燕楚的行火節,蕭太後原本打算在行火節前離京,但今年接連機場大雪,前往九雲行宮的官道積雪盈尺,難以通行,行程便耽擱了下來。
正月初八,越歲甯到燕京快一個月,終于有官員到崇禮坊通知此次來使的質子質女入宮觐見。
越歲甯放下不久的心又懸了起來,絲毫不敢存有半分懈怠之心。
傳召他們的當日,昭蘅一大早便起來了,在迎冬的服侍下沐浴更衣,烘幹頭發。她自知身份,不敢過分裝飾,隻穿了件翠竹祥雲滾金邊的圓領長袍,外罩一件灰青披風,滿頭長發半束起,用黑色發帶纏裹得緊緊的,才又戴上玉冠。
吃過早膳後,宮裡來接他們的宮車停在了坊口,迎冬送她到坊口,一路上,滿目琳琅錦繡,越發顯得她寒酸。
她身姿高挑,長腿長手,盡管衣着簡樸,但眉宇間英氣逼人,倒比平常男子更顯英武。
迎冬滿目擔憂地送她登上馬車。
公主一個人進宮,也不知會面臨些什麼。她幫不上什麼忙,隻能幹着急。
“沒事的,放心吧。”越歲甯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轉身登上馬車。
她心裡也彷徨得很,長長舒了幾口氣心緒才平靜下來。
到了正殿,越歲甯才發現蕭太後沒有離宮,也參加了此次朝見。
蕭太後端坐于大殿之上,身着華貴的深紫色宮裝,繡着繁複的金線圖案,盡管年事已高,但當她用銳利的眼神掃過殿中的每一個人時,仿佛能看透人心,流淌出不怒自威的威儀。
隻是不知為何,她的左手一直攏在袖中,似是畏寒。
越歲甯早已打聽過,蕭太後今年五十多歲。可她臉上溝壑縱橫,皮膚略帶黝黑,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更加年長一些。
燕帝端坐于龍椅之上,聲音沉穩而渾厚,如同山寺鐘鳴,回響在莊嚴的殿堂之間言:“朕承先祖之德,領萬民之望,深知諸位皇子公主,跋涉千山萬水,乃為兩國修好之誼而來。今日,朕以江山社稷之名,向諸位緻以最誠之歡迎,謝諸位遠道之辛。”
言及此處,燕帝微微颔首,目光從一衆質子質女臉上掃過:“自古道,和為貴,戰則傷。朕願秉承先賢遺訓,以和為尚,對諸位使臣,必以國士之禮相待,不使有絲毫怠慢。願爾等在燕楚之地,如沐春風,安享太平歲月。”
他的話語中,既有帝王的威嚴,又不失君子的風度,讓人心生敬意:“朕亦期許,爾等能在我燕楚之地,領略我朝文化之博大精深,感受我民之淳樸熱情。願諸國之誼,如同松柏之常青,曆久彌新,傳之後世。”
燕帝的話猶如春風拂過耳畔,越歲甯心裡微微一愣。
父皇脾氣不好,愛罵人,更愛打人,她見他次數不多,對他僅有的印象便是暴跳如雷,他時常抓起硯台打砸朝臣,讓他們渾身沾滿墨汁狼狽地在宮裡丢人現眼。
她以為做皇帝便是這樣的,要讓身邊的人都畏懼他、害怕他,俯首帖耳唯命是從。
*
蕭太後回到長善宮中,焦嬷嬷上前伺候她卸妝、更衣,耳畔靜悄悄的,隻有钗環相碰之時發出的輕微叮咛響聲。
焦嬷嬷為她卸去頭飾後,低聲道:“您要不要先去榻上歇息片刻?”
太後身體已然十分不好,最近一年,她幾乎整夜整夜不得入睡,今日是強撐着去往正殿。
焦嬷嬷從蕭太後還是鄭國王姬時便貼身伺候,幾十年風風雨雨走來,她幾乎不消動腦子便知她在想什麼。
蕭太後從座上緩緩起身,卻沒有走向貴妃榻,而是走到窗戶之前,親手推開了窗牖,面向庭院而立,望着空空蕩蕩的院子,背影寂然。
焦嬷嬷知她在想事,她今日去正殿見了那個人的兒子,必然是又想起了瑩姬公主,她心中亦是一陣哀痛,不敢打擾,立在她的身後,靜靜望着窗前那道人影。
片刻後,見她忽然轉身,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傳越顯前來長善宮。”
焦嬷嬷一怔,随即便明白了過來,立刻點頭,轉身吩咐内侍前去傳召越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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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見結束後,質子質女們紛紛走出正殿,跟雲秦戰敗送質子求和不同,這些質子們都是為了尋求結盟才遠赴他鄉。他們來到燕楚,就兩個目的,維系和燕楚的盟約關系,尋求新的盟友,是以他們走在路上便相互結交了起來。
其中氣焰最高的便是西烨國的皇子司徒羨,他是最先到燕楚的質子,幾乎每個質子入住崇禮坊後,他都會帶上禮物親自登門拜訪。
之前他也到越歲甯住處去過,隻不過當時她和迎冬忙着打理庭院,狼狽得很,他沒說幾句話便離開了。
他為人豪爽,喜好結交朋友,在崇禮坊的名聲很是不錯。
走在宮道上,他便邀約衆人去城中的天喜樓喝酒。
他走到越歲甯身邊,手很是自然熟絡地搭在她的肩膀上,道:“越兄,我們等會兒打算去天喜樓喝酒,你可要同去?”
越歲甯酒量不佳,又不善應酬,當即搖了搖頭說:“不了,我回去家中還有事。”
“急着回去跟你侍妾一起男耕女織,挖地種菜嗎?”說話的人是西陵國的太子邬商序。
西陵是雲秦的附屬國,納貢稱臣多年,所以邬商序看越歲甯很是不順眼。
有人悄悄扯了扯邬商序的袖子,好叫他莫要說了。
畢竟越顯是雲秦太子,說不定哪天秦帝将他接回去,他要是記今日之仇就不好了。
這句嘲諷的話将越歲甯諷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臉上漲得通紅,正要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