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剪像
李淮屏心神晃蕩,一時昏昏。
不知是前事過眼,還是耳畔此時的回蕩。
清風吹散浮雲,墨綠色的群山在夜色下影影綽綽,空山萬籁俱寂。
“你說什麼。”李淮屏沉吟。
季沉重複道:“我說,我裁的是你呀。”
她從懷裡拿出一張剪像,它被包的很好,小小一張,比之前的更加精細。上頭的公子像是古畫裡的人,廣袖流風,站在一處亭子旁,如靜水微瀾。
季沉拿給他看。
山林中頗有些幽寒,剪像在季沉手裡随風微微飄蕩。
她能聞到他此刻身上的香味略有不同,和平日裡凜冽含蓄的松香不太一樣,裡頭混雜着淡淡的甜味。
“我給雲大人裁的那個人,是你。”季沉眼眸裡清清亮亮,生怕他不知相信。
李淮屏望着她手上的那個人,陌生又熟悉。
季沉語氣透露出欣喜,随即解釋道:“之前我并不确定,現在我很确定!”
“我今天很認真的看了,真的是你。”
“你信我。”
李淮屏對上她的眼睛,真誠又期待,如同林間的幼鹿,試探性的向他靠近。李淮屏起身背過去,有些局促:“我都快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了。”
他懷裡還留着那日故意用浪打下來的那張剪像,他不敢笃定,也不敢相信。
這世上,當真還有人記得他麼。那晚,他不知為何,見到了一個小姑娘,她趴在船頭,用指尖挑着他的剪像,将它輕輕握在手中。鬼使神差的,他将那張剪像偷了過來。
後來,他也知道了關于那個小姑娘的一些事。她是被望江縣一個捕快撿來的,九年前父親失蹤,失去了家人的倚靠,又被世俗當作六親緣薄之人,雖然被望江縣衙庇護着,但落在外人眼裡,也是個孤苦無依的姑娘家。可她孑孓獨行,依舊默然行路。
“我記得。”季沉走到他身後,語氣平淡的像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卻在空山裡撥起雲霧:“我不會忘的,我答應過雲大人,若是他忘了,我也不會。”
“你信我。”
她又将這句話重複了一遍,輕輕打在李淮屏的身上。
“我知道。”他道。
那股松香萦繞在季沉身側,她察覺似乎又是不同了。
*
水月館的暖閣裡點着檀香,和着門外的春寒,溢散在琴室裡。
蘇庭予指尖輕撥,弦音悠長,樂韻甚遠,隻可惜琴上桐木的裂紋,清晰可見。
一把長劍輕擋在琴弦上,聲音戛然而止。衛峋緩緩将劍刃擡起挑起她的兜帽,劍刃離蘇庭予不過半毫,尚能感受到它的寒芒。劍在她的眼睛處停留,露出她大半張臉來。
那張臉,布滿了瘢痕。
任誰見了都會大驚失色。
是火灼燒過的痕迹,連片的燒痕,斑駁交錯,沒有一塊好地方,瞧過去都能讓人感受到火舌舔舐的痛楚。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怎麼把你從那死人堆裡挖出來的。”衛峋質問道。
蘇庭予很是沉穩:“然後呢。”
“别真當自己是花魁了。”
蘇庭予淺笑,眉目間依稀還能看到往日的痕迹,她的手覆在琴弦上,感受着琴弦的顫動,指尖一挑,一根弦絲便斷在手中:“再給我點時間。”
衛峋沉聲道:“我當然會給你時間,但是你的情郎能不能等就不得而知了,進了提刑司的人,能不能囫囵個兒出來,都得看造化呢。”
蘇庭予冷眼望着他:“衛大人自然會給他一個造化,不是麼。”
“那是自然。”衛峋輕笑。
他想知道九年前,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梁改制之後,下設提刑司,隻奉皇帝命令監察百官。自從前朝皇帝死于江湖劍客之手後,皇室人人自危,提刑司再設繡衣使,不僅能越權緝拿百官,還是皇帝在江湖的耳目,掌生殺大權。九年前,培養殺手的聽雨樓一夜之間全部消失,自此,天下第一劍客的消息,在這裡戛然而止。對于皇室來說,無疑是個随時都能掀起風雲的隐患。
望江縣,衛峋第一次到這裡時,這裡江闊雲低,當真是個好地方。
九年前,聽雨樓最後落腳的地方,是在這裡。
九年後,雲伯奚繞路也要從這裡過。
“你的師兄,到底死沒死呢。”衛峋從她手裡将那根斷了的琴弦拿過去,繞在掌間:“昨夜,我遇到了一個人,他的劍,或許能和你師兄比一比。”
蘇庭予聽見師兄這兩個字,手指緊緊扣着琴弦,幾乎要嵌進肉裡:“十六年前,他殺了師父師弟,聽雨樓幾乎分崩離析,他早已經不是我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