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峋到時歎了口氣:“我倒是真想見見他,看看天下第一劍客的劍,是什麼樣子。”
聽雨樓第一殺手李淮屏,一身劍意與風骨。
“可惜了。”衛峋聽說過不少他的傳言,心裡也莫名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見不到居閑出鞘。”
他話鋒一轉,又将手裡的琴弦遞給蘇庭予:“這次讓你提前到望江縣,是想截住雲伯奚,誰知他一路都沒下船,直奔青州。這次你去青州,你得務必核實清楚一件事。”
“都說他病了,竟然不記事了。你去看看他得的到底什麼病,若是當真病入膏肓,那便算了,若是他還記得什麼,這把琴弦,你就用在他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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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沉站在望江縣衙的後院。
陳縣令正在添補晴雨錄。
“我要去青州。”季沉道。
陳縣令從書中擡起頭,冷不丁聽她這麼直愣愣的一句話,面上并沒有多少詫異,也并沒有先問他去幹什麼,隻是慈祥道:“青州離這裡将近一月路程,你從小到大,連望江縣都沒有出去過,能找到路嗎。”
“能。”季沉點點頭:“我要去找我父親。”
陳縣令沉默許久,也沒有做過多評判,隻是緩緩向她說了個故事。
“昭德二十六年,也就是上一任皇帝昭德帝時期的事情了。遠在千裡之外的合安郡萬槐縣下石村有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收拾行囊,準備奔赴上京參加科考。說是收拾,裡頭也就是半舊衣衫,和烙的上路吃的粗面餅子。合安郡地處西北,冬天冷,夏天熱,刮風像刀子,出門吸口氣都是塵石,他連暖身的烈酒都買不起,兩個月的腳程,要在孟春之前趕到。萬槐縣窮苦,難出試子,破廟躲雨、橋洞存身都是常有的事。”
“合安郡試選,他考了第一名,滿懷希望的踏上趕考的路途,一時也不覺得困苦,倒還沿途賞景,腳步輕快,想着有朝一日功名傍身,不求治國平天下,但也能不負讀書人之志,做個對民生有所裨益的好官。”
“到了上京,那裡當真是樓台林立,琉璃瓦頂在晨曦裡熠熠生輝,文人墨客、達官顯貴盡顯風雅,他站在人流中,被推搡着上前,感歎道這簡直是他平生所見,最繁華的一座。即便如此,在上京這裡,他也有些傲氣,吃糠咽菜也不自認低人一等。苦心人天不負,那年恩科,他一甲十三名,入翰林。三年編修,又入都察院,任左補阙。
昭德三十年,他的好友被陷入獄,全家被判斬監候,滿朝文武無一人敢言。從七品的小小補阙直言犯上,一己之身妄想在那洪流裡為他好友求得一線生機,也被視為同黨下獄。這就是後來的“昭德冤案”,貴妃自焚,當朝丞相獄内觸柱而死,其子被判剔骨之刑,受牽連者數千,死者數百,鬧市行刑台前血流成河。
而那個小小補阙活着出來了,被貶南方。”
後面的一段故事,陳縣令說的十分平淡,但過程艱辛這寥寥幾句怎能全然道盡。一個從七品官員是如何在這場殺戮裡走出來,陳縣令并沒有詳述,隻是說起來語氣寂寥,頗顯悲涼。
季沉似乎知道陳縣令說的是誰,也能感受到他語氣裡的無奈。
“陳縣令,你不是說力所不能及時,自保為上嗎。”季沉小聲道:“那時他肯定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為何還要去。”
“你的意思是,是我不該去青州嗎?”她弱弱道。
陳縣令起身,和藹的拍了拍季沉的肩膀:“我其實一直知道,你不曾放棄尋找你的父親。”
“但你等到今日,也一定有你的原因。”
“别人都說你心智不全、性情涼薄,但其實你是個好孩子,隻是任何事不宣之于口。我是想告訴你,雖為蝼蟻,亦能擋車。别人的诽謗中傷,都不算什麼。你想尋父,這注定不好走,會牽扯些什麼,我有預感必不會簡單。你終究是一介布衣,又涉世不深,其中艱難可以想見。但不管你想怎麼做,都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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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沉從縣衙出來時,頭頂的天是徹底放晴了,幾個月的雨,終是停了。
縣衙後院的牆補好了。之前,衆人正忙活着補牆,說是連日的雨把西面兒的牆浸壞了,終是轟然塌了一角,都不知是何時塌的,還是清晨進城挑着扁擔賣油茶的幾個老漢在那探着腦袋商量着要将倒到外面的磚石撿走,方才被發現這豁了這麼大個口子。
新牆那一塊,很突兀,季沉以前經常在這裡看螞蟻,此進去青州不知何時能回來。
旁邊的樹梢輕晃,李淮屏足尖輕點,穩穩落在季沉面前。
樹下停着一匹馬。
“你答應我去青州,不怕我是壞人嗎?”
季沉眉頭有些擰巴答道:“你不是嗎?”
李淮屏:“……”
他覺得有些好笑,看季沉早就認定他的為人,仍舊心事重重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嚴肅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季沉不理解:“陳縣令說過,誰都保證不了和你同行的人一定是好人,又或者一定是壞人。”
“要幹大事,就要不怕事。”
“走吧。”
李淮屏翻身上馬,缰繩一拽,将季沉單手抱了上來,騎馬疾馳。
季沉被風吹的有些睜不開眼睛,索性環抱着他的腰,頭埋在他的背後。
她有個秘密。
早在九年前,七歲的她就見過李淮屏了。
李淮屏問她是否識得那張剪像。
她平生第一次說了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