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伯奚半躺在假山下的榻上,穿着玉色綢衫,頭上束着茶白發帶,腿上蓋着薄毯,咳嗽聲壓不住的反複。
和煦的日光下,曲水從移來的山石上流下,叮當作響。
他的面容像一幅水墨畫卷,清新淡雅,眉目依舊倦怠,更甚從前。
“一路南下,本就颠簸,改道去望江縣,又碰上那連綿的雨,折騰幾番,病又重了些。”郎中搭完脈,将他的手拿薄毯蓋住:“還說去青州,如今半路将歇,不知要養到何時。”
榻上的人聞言一笑:“走走停停,不都是這樣麼。”
郎中見他回話,又問道:“雲大人,今夕是何夕呀?”
雲伯奚思索片刻:“景明十九年夏,我要去接衍之。”
郎中搖搖頭:“不對,這是景明三十六年,你已過而立,今年三十五歲。”
雲伯奚垂下頭,靜靜道:“是嗎。”
他的臉上有些困惑,任憑清風拂過。曾經手握一國軍政大權的權臣,在朝在官都遊刃有餘,如今拘謹着躺在榻上,略有些茫然,忽而又如同少年般偏頭爽朗一笑:“休想哄我。”
他的眼睛似微波蕩漾,在日光下泛起粼光。
君子端方。
他想起了李衍之。
他幼時多病,常常一個人在庭院裡讀書,除了授課的夫子,鮮有人踏足,父親偶爾來,也隻是詢問課業,坐不到半晌便匆匆離去。雲氏注重文脈傳承,家中子弟無不勤勉,入朝為官者不在少數,其中不乏帝師、丞相。他自開蒙以來,識文斷字、背書寫文都是在嚴苛的教導下進行的,表現不好便要受罰。他經常看着牆邊的柳樹,想着要是能翻出去就好了。
有一年,他遇到了李衍之。他背着劍,從他家的牆上一躍而下,見他正在樹下溫書,便用劍柄戳他:“這是你家嗎,我好像走錯路了,你家大門在哪呢。”雲伯奚一擡頭,那個少年戴着面具,頗為好奇的拿起他抄寫的文章:“你的字這麼好看呢,不過一直在這抄書得有多無聊。”
雲伯奚闆着臉:“讀聖人言,怎會無聊。”
李衍之嘁了聲:“我剛才明明見你在發呆。”
雲伯奚自覺理虧,又道:“你攀我家牆,又是何道理。”
“那我一會兒從你家牆又出去便是。”
李衍之膽子大,往旁邊凳子上一坐,雙腿就翹在他的書桌上,捏起糕點正準備吃,剛想揭下面具,一想又擱下了。
雲伯奚覺得他跟自己一般大,又很少與其他同齡人玩耍,遇見李衍之也沒有防備,少年心性心裡倒是有些欣喜:“你剛才是怎麼翻過來的。”
李衍之笑道:“你想試試?”
不等雲伯奚回話,他便扛着對面的人,腳踩着那棵柳樹躍了過去。
自此,李衍之有空便蹲在他家屋頂,兩人也逐漸熟絡。兩人脾性相投,又是少年相識,每到夜裡,若是李衍之有空,他便會趴在雲伯奚的窗戶外,問他要不要出去,帶着他下河摸魚,打馬上街。雲伯奚問過他是幹什麼的,他便遞過自己的劍,雲伯奚接過,瞧見了上頭刻着的字。
“居閑。”雲伯奚念出聲音:“何為居閑?”
李衍之解釋道:“我師父送我的,想來是看我閑不住,讓我多呆着吧。”
雲伯奚又問:“你還未告訴我,你是幹什麼的。”
李衍之靠在樹上,無所事事的晃着腿:“我不知道,師父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但我我肯定會和師父一樣,行俠仗義。”
雲伯奚站在樹下,仰頭看他:“當真?”他很少接觸這樣的人,不禁有些羨慕和欽佩,将居閑遞給他:“你若是當真行俠仗義,可别丢下我。”
李衍之笑道:“你自然是要讀書科考,來日當官的。等我什麼時候路過,我便來看看你,你若遇到危險,我便來救你,誰讓你是我第一個朋友呢。”
雲伯奚也笑:“你也是我第一個朋友。”
李淮屏,字衍之。
*
望江縣離青州足有一月路程,若是坐船,順水而下則是半月多便能抵達。
季沉他們為了節約時間,沿着官道走了三日,在快接近昌平郡的地界上了碼頭,一路順江水南下。
這是艘貨船,吃水很深,往來都是上半身赤條條的漢子,頭上綁着布條,黝黑的皮膚在日頭下顯得格外锃亮,在甲闆上吵吵嚷嚷。
他們将南邊的茶葉,瓷器拉到北方,又将北方的牛羊皮,鐵器運往南邊,其中獲利不小。
季沉帶着所有的積蓄,這是他這十幾年攢的所有的錢,臨走時,她去找七娘,可七娘不在家,她等了一個時辰,也沒見七娘回來,聽說是去鄰縣采購生絲去了,便托七娘的鄰居捎了個口信,便匆匆同李淮屏南下,不知道七娘回來是否會生氣。
季沉如是想。
船在水中有些颠簸,若不小心走路便會栽倒,季沉坐在船頭吹風,任憑水珠吹在自己的臉上。
船上的人不乏存着懷心思的,往來路過都要打量打量那個一臉稚嫩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