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隊騎兵細數共十二人,統一身穿玄色鬥篷,大剌剌地露出裡面的甲衣與腰畔的弓刀,望之即知軍人身份。
這是隆人,還是戎人?桑丘警惕起來。
不管哪路的,來者不善,萬勿招惹。
他退開請對方先行,可為首的騎士勒馬打量他一會兒,斷定他是領隊,把兜帽一掀,喊道:“喂,你過來,我要買你的馬。”
騎士頭上的平巾帻外罩武冠,皮甲繡着獸面,腰帶垂挂令牌,背負一雙金剛锏。根據他所講的官話,可推測是位隆朝武官。
見桑丘一副聽不懂的懵懂樣子,那武官旁邊一人開口,用琉語又問了一遍。
桑丘隻得對答:“這位軍爺,我們這馬,不能賣。”
那人如實翻譯了。
“你這馬賣誰不是賣,怎的不能賣我?我又不是不付銀子!”武官濃眉倒豎,滿眼的不高興,“你報個數,我按雙倍價錢給你,如何?”他揚起下巴,一張圓臉稚氣未脫,看着不過十六七歲。
“軍爺,抱歉的很,真不能賣。”
桑丘試圖表演卑微的姿态,奈何語調生硬,怎麼聽都不對味兒,反而火上澆油。
“不賣?有貨不賣,那你千裡迢迢趕着這些軍用的騎乘馬,是想幹什麼?”圓臉武官的脾氣實在不怎麼好,三兩下就發火,“難不成,你是準備送到陸壓山去孝敬犬戎?!”
戎國在隆朝以西,贽币不通,言語不達,又不時犯關入侵,非盟誓可結。隆人視戎狄如豺狼,故蔑稱其為“犬”。
桑丘不通官話,但懂人臉色,受了這般呵斥,當即挺直肩背,大手習慣性去抓腰間的刀柄。
他的副手阿萊拼命朝他使眼色,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銀錢,雙手奉到武官馬前——阿萊是車隊裡年紀最小的軍人,才十五,精通三門語言,慣會見機行事。
“軍爺說笑了,我們是來自西陸的正經買賣人,最是奉公守法了,怎麼會通敵呢?”阿萊點頭哈腰,“一點薄禮,聊表敬意,感謝軍爺辛苦替民衆清除亂賊。”
自古道得好: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豈料武官并不伸手去接錢,而是從頭掃視了一遍車隊,笑了。
他初時被跟從琉國隊伍的六匹高原馬吸引:體尺高大,髫甲明顯,後軀發達,蹄質堅實,一看就是戰馬的好材料!特别是其中一匹骝色健馬,教他見之傾心。
然而目光從黑鬃的紅馬上移開,他發現這支車隊的構成頗有蹊跷:駱駝開道,當中是一架廂式馬車,四角以寶石為飾,輪皆朱班重牙,不插旗幟,不見商号。
馬車後面是足足十二輛雙轅辎車,其中八輛罩有布簾,車頂拱起的高度和車輪陷地的程度顯示,它們裝載的貨物滿而重,但另外四輛車上空無一物。
這般分配不均,不可能是有經驗的商販所為。
“你們,不是真正的商人吧?”
武官一抖缰繩,欲繞過桑丘與副手二人,驅馬上前細察這列大車。
桑丘哪肯退讓?管他們是有意訛詐,還是當真瞧出端倪,帝姬出使之事絕不能提前暴露!
眼見腰刀寸寸出鞘,一場戰鬥一觸即發,先前那名會說琉語的軍人及時出手攔住同伴,搖了一搖頭:“放他們走。”
那軍人的甲衣不帶圖案,額上隻系了一根鹿革額帶,可見軍銜不怎麼高,道出來的指令卻極有分量。加上他發短及肩,有悖常理,叫桑丘忍不住多瞅了兩眼。
圓臉武官聽短發軍人勸解,居然也肯乖乖收手,調轉馬頭吆了聲“駕”,直往土方城内疾馳。
其餘十一人也揮鞭跟上,人似虎,馬如龍,留下一溜兒塵土飛揚,嗆得桑丘連連咳嗽,紅着眼破口大罵。
“将軍何必同他們置氣?我們早些進城才是要緊事。”阿萊寬慰他道,“等下天兒暗了,住店就不好找了。”
桑丘承認副手說的很對,遂咬着後槽牙、吞咽窩囊氣,翻身騎上駱駝,帶隊進城。
土方城面積不大,斥候沒費什麼工夫就探了個來回,确定沒一家客棧開門的,菜市也都歇了——城中空了大半,家家關門閉戶,裡外死氣沉沉。
兵荒馬亂的年頭,這是民生常态。棘手的是城裡的街巷褊小/逼仄,辎車的寬距根本進不去。
桑丘同羅黛商議一番,決定不去驚擾本地居民,将車馬集中安放在城樓入口的空地上,指派人員輪班值守。其餘人等化整為零,就近入住周邊無主的空屋或窩棚。
現在,他們的當務之急是覓食果腹,尤其需要多多收集牲畜所需的草料,它們比人更經不住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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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先一步入城的隆朝輕騎熟門熟路地來到城西,在一間寬敞的四合院裡下了馬。
這間四合院所處地勢甚高,站在門口可以将整個土方城盡收眼底。戶主約莫是早早逃難去了,人去屋空,家當皆無,他們便不客氣,大搖大擺鸠占鵲巢。有的打水,有的清掃,好一通忙活。
院内一角有口深井,圓臉武官打井水洗了把臉,頓覺神清氣爽。他一面用力甩手上的水珠子,一面眼神在馬槽與院門之間打轉。
“小将軍,”有人喚他,恭恭敬敬,“你莫不是想出去溜達溜達?”
也有人不以為然:“不是吧?這破地兒我們都跑兩趟了,回回翻個底朝天,除了土還是土,有什麼可逛的啊?”
又有人揶揄道:“我懂了!小将軍是瞄見琉人的車隊裡,有漂亮妞兒作伴吧?”
這句話引發哄鬧一片,那人得了意,繼續打诨耍笑,語及豔遇雲雲,更是全場大笑。
小将軍全名李奕,乃是當朝大司馬李昊之子,平西偏将軍兼領西琴州刺史。世人多喚其“小李将軍”,軍中則略稱為“小将軍”。
他十七未滿,少年心性,聞之羞惱不已,作勢揍人:“你們不要命了,敢打趣小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