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記眼風掃來,已然帶上冷意。他擊掌喚侍衛入内奉茶,慢慢啜飲着,待一盞茶盡了,方說道:“想好了再答。”
佐雅澤根本無從作答。
他該怎麼說?說自己看出劉少爺是琉主的使者,特意給對方李奕的私印,以便誘敵深入?可是人這會兒在應許地!
那就是琉人勾結諾盾人,試圖對隆朝不利!
唉,自己識破了這麼大的陰謀,為何不提前示警于父皇?這便是罪過了……
皇帝擱下茶盞,注意到兒子的表情微妙地變來變去,兩下裡目光一碰,那張酷肖自己的年輕臉龐突然凝定了。
“聖上從未采信過‘土方城下埋藏寶藏’這個說法,對麼?”
“你在質問朕?”皇帝懶懶地說道。
——沒有回音。
皇帝滿以為會聽到那句一再重複的“臣不敢”,以示臣服,豈料佐雅澤并沒說話。
眼前的青年喪着臉,佝着腰,肩膀向内收,呼吸都放得輕緩,一副恭順的架勢。
但他全身上下散發的意味就是在傳達一個信息:他不服。
他已經不是初犯了。
子逆父,臣逆君,從有聲,到無聲,一次又一次。
皇帝霍然怒從心頭起,厲聲道:“你想說什麼?”
佐雅澤沉默以對,隻在心中做着推理:皇帝在派刺客潛入神都山宮的同時就安排好了後手,刺客刺殺失敗,探子立刻跟進,一路監視劉少爺帶隊走出哈薩圖城。
同黑蠍做成交易的,也不是戎人,而是皇帝。
管它是土方城,還是土圓城,總之,沙匪會千方百計地将琉人逼進黑蠍布下的死亡陷阱。李奕和自己的作用就是去現場推波助瀾,确保沙匪達成使命。
不愧是天子啊!除他之外,皆為棋子。
“聖上,劉少爺究竟是什麼人?”
“你最關心的居然是這個?”皇帝挖苦道,“你與她在土方城同處三日,理當結下生死情誼,結果她連真名都不曾告訴你?”
官話中她他同音,是以佐雅澤辨不出異樣。他忍了忍,接着問:“他遇險之後如何了?”
這下輪到皇帝緊閉嘴巴,不知是否怒到了極處。
佐雅澤也豁出去了,直截了當地表示:“臣聽聞成康王有信來——”
“混賬東西!”
皇帝抓起案上的軍報,狠狠擲向兒子。
這一擲用了五六成的内勁,使得紙張硬如木片。佐雅澤躲閃不及,被軍報拍在頰上,皮膚頓時浮現紅印。
佐雅澤吃痛,本能地跪到地上去,膝蓋撞擊地面,帶來“砰砰”兩聲脆響。
皇帝猶不解氣,叫佐雅澤打開地上的軍報好好看看。
“臣不敢。”佐雅澤拾起那份軍報,用手擦掉表面的塵土,恭恭敬敬地在身前擺放平整。
“你不敢?”皇帝怒極反笑,“你耽于私情,不察機變,有誤軍國大計,倒是敢的很!”
“聖上明鑒,臣為人子,不能為君父分憂,實是罪大彌天,惟有一死而已。”
皇帝聽佐雅澤言語,隻覺得狂悖無狀,将将壓下去的怒火瞬間被這個“死”字點燃:“好骨氣,朕便試試你的骨頭有多硬!來人,備杖!”
高唐入得帳來,接到皇帝口谕,對仁勇校尉葛遺杖罰四十棍。
高唐不由得大吃一驚——若是尋常違反軍紀的罪行,二十罰即為上限。四十軍棍打下去,那可是非死即殘的程度!
高唐忙問葛遺所犯何事,皇帝笑笑,答曰:“通敵之嫌。”
與敵私通,當是死罪,說來四十軍棍還算輕判了。
高唐無法可想,帶着佐雅澤出了帷帳,拉到角落裡盤問:“怎麼回事?你堂堂一個皇子,恁地被人這般構陷,還請出軍法來了!”
佐雅澤來不及辯白,忽見傳令官傳皇帝敕,急召行軍總管、琴州總管、靖邊侯等人觐見。
佐雅澤心念微動,懇求高将軍在準備好行刑用具以前,容自己在這兒駐足一會兒,“好靠父皇近一些”。
高唐本就不解父子二人何至于此,自然不拒絕佐雅澤的請求。等皇帝冷靜下來心軟了,指不定就下令取消杖罰了,也省得自個兒忙活。
再則他們站立的位置,和中軍帳之間尚有一段距離。高唐滿以為這麼遠應該無礙,卻不知佐雅澤在習得禦風術之餘,還練就了一雙順風耳。
佐雅澤屏息凝神,竭力捕捉帷帳内的對話,果然聽了個囫囵。
“小慈乃大慈之賊……心慈手軟者,不可任社稷之重……”皇帝的聲音支離破碎,随風凜凜而來,“……到底不如九郎……”
佐雅澤呼吸為之一滞。
九郎指的是九皇子,昌王佐雅弘。
宮裡無人不曉,十三皇子的外形最接近父皇,九皇子則是被父皇贊為“英果類我”,親自取了表字神威。
佐雅弘十八歲起随父征戰,捷便弓馬,勇冠當時,累立戰功,戰時稱“大将軍王”,威名僅次于漢王,更與漢王、沈王并稱“天下三大富藩”。
倘使皇帝在此刻心心念昌王,說明态勢的嚴重性,已遠遠超出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