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萊和少數幾人僥幸未踏入流沙,便舉着長槍,遞給受困的同伴抓住,小心地拉他們出來。
若是有人陷得過深,半截身子都埋進去了,他就解下腰帶打結串起,一頭系在人的小臂上,一頭系在馬的缰繩上,憑借馬的拉力,拔蘿蔔似的拽着人起身。
一無所有的琉人們在荒漠深處求生,羅黛一邊控制馬匹不要亂動亂跑,一邊鼓勵大家保持耐心自救。
她隻想快些幫助車隊成功脫困,集體回撤去相對安全的沙丘那兒,甚至顧不上擔憂沙匪會不會追來。
天亮得很慢,但黑暗總歸是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狼吼似的黃風勢态漸弱,席卷上半空的沙石紛揚落回地上,視野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尚未落定的沙塵猶如一重厚厚的帷幕,懸在瀕死的琉人與虛假的古城之間。
帷幕的背面,依稀可見人影幢幢,沙輕馬蹄疾。
肺部失火一般灼熱,臉上也像刀子在割,铠甲被凍得又冷又重,沉甸甸地摁着羅黛往地上跪。饒是她有一顆經得起摔打的強心髒,也教一次次的磨難消耗得快沒了鬥志。
她閉上雙眼,拒絕沉溺于眼前的蜃景。
“殿下……”
耳畔風的呼嘯聲倏忽來去,夾雜一聲含混而飄渺的呼喚。
她下意識用頭抵在馬的頸側,汲取着動物身上的溫暖,懶懶地不願回應。
“殿下……”
誰在喚她?穿透風沙送到她耳邊,她強迫自己睜開眼:阿萊正組織幸存者匐身做遊泳狀,緩慢地越過流沙區爬到硬地上去。
每個人都在專注做事,并無人有空張口。
她望了望遠處黃塵遮蔽的古城,自嘲一笑:難道繼幻覺過後,我又産生幻聽了嗎?
“殿下……”
啧,這幻覺怎麼還會說琉語?
随即羅黛仿佛明白了什麼,擡頭向上張望——在蜃樓幻象無法觸及的高空,一隻黑鷹破雲而來,發現這隊琉人後,發出一聲長唳,并在他們頭頂上方盤旋。
她激動起來,竟至于身體内血流加速,面紅耳赤。
“殿下!殿下!”
呼喚聲一下子推近了,不止是她,每個活下來的琉人都聽見了!
“天哪!那是——那是——”翡麗用手死死捂住嘴唇,眼睛止不住地落淚,“那是!桑丘的聲音!”
沙子形成的帷幕徹底委頓到地上,蜃景制造的金色古城消失了,視線内又是一片黃沙漫漫,丘群連天。
羅黛先前所見的人馬的影子卻未曾消失,反而越來越放大,越來越立體……
為首一名高壯漢子快馬加鞭,幾個眨眼的工夫就馳到衆人跟前,不是桑丘又是誰!
她望着部下如神兵天降,禁不住熱淚盈眶——得救了!我們得救了!
桑丘下馬,對帝姬行禮。
羅黛怔怔的,半晌才擠出一句:“你、你怎麼穿過流沙的?”
“屬下就這麼過來的啊。”他比劃着,“先這樣,再這樣,最後這樣。”
“……”這家夥,皮癢了想挨揍吧?!
察覺羅黛神色不善,桑丘立即收斂起玩笑的态度,認真解釋說,流沙的出現意味着這片區域地基不穩,下方有地下水,刮大風時容易造成沙層如液體流動。
隻要風定水止,沙體恢複了堅硬,就會通行無礙。
學習到新知識點的帝姬大度地一揮手,示意部下起身。
他站起來,轉去問候每個人,最後走到翡麗面前,大手有力地扶住她,另一隻手的動作卻溫柔,擦去她頰上的淚滴。
“我回來接你們了。”他低語,眼神憐惜。
宮廷女官起先隻克制地點了一下頭,伫立片刻後終是控制不住,撲進男人的懷裡放聲大哭。
羅黛不忍打擾這對地下戀人的劫後重逢,便默默避至一旁。
桑丘帶的救兵也到了,寶馬軟廂,浩浩蕩蕩,一字排開。天上那隻黑鷹俯沖而下,降落在其中體積最大的一輛馬車頂上。
當先一人跳下馬來,急急撫平袍子上的褶皺,快步趨前拜見帝姬。
“應許總督巴茲,聽聞哈薩圖帝姬親臨,特來遠迎!”
這是一位濃眉闊面的中年人,五柳長髯飄灑胸前。他身穿做工精良的米色高領長袍,飛袖寬腰,長垂及地,頭上按諾盾風俗包着頭巾,完全裹住頭部、頸部跟肩部,确保不露出一根發絲或多餘皮膚。
與餘衆的白色麻布頭巾不同,他的頭巾是珠灰的緞子所制,縫有繁複的金絲刺繡,左右各垂下一根長長的飄帶,以彰顯其應許地最高行政長官的地位。
“免禮。”
“殿下長途跋涉一定辛苦,請略進些熟水涼劑,再上車歇息。”
巴茲召來醫官檢查羅黛的身體狀況,确認無大礙後,請她和水服用清熱解暑的藥物,避免風邪入侵。
她身心俱疲,全憑一口硬氣苦苦支撐,此刻就不拘虛禮了。
強撐着補充完能量,她鑽進馬車,一頭栽倒,陷入昏迷似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