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恨水一時失語。
禦史台的侍禦史陳瑾撥開左右,挺身支援上司:“下官不與雷使糾纏公服謬論,就論日常所穿便服,請聖上詳察。
“蘇中丞介紹得很清楚,國朝服制規定,長袍深衣、寬衣博帶,作大袖袍。”他振了振自個兒寬大的衣袖,驕傲地表示,“做成這樣大的袖子,乃是要盛得天下蒼生!”
羅黛聽得這番高見,憋不住笑了。
陳瑾被她一笑破功,半天才重新組織好語言:“古諺有雲:‘生男如狼,猶恐其尪;生女如鼠,猶恐其虎*’。
“說的正是:陽以剛為德,男以強為貴;陰以柔為用,女以弱為美。
“我朝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雷使想來有不服水土之患,因此異習俗、殊章服,常穿男子胡服招搖過市。”
他搖頭晃腦道,“說到底,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服妖就是一種災妖——”
羅黛不由分說打斷陳禦史的話茬,反身質問盧延卡:“天啊!這麼大的事,你敢知情不報?
“你拖累我不打緊,拖累了聖上、拖累了大隆,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中年副使自覺沒跟上節奏:“對天下人……交代?”
“你仔細想,兩位禦史憂國憂民,口口聲聲服妖會帶來亡國之災,又說在京師穿男子胡服也算服妖——”
她瞪大眼,面露急色,“我初來乍到,造成的危害還算輕,你已經來了整整六年,穿了六年男子胡服!
“六年!大隆此間多少天災人禍,蓋因你穿了不該穿的衣服!你還不速速向聖上認錯?”
盧延卡會過意來,在地上插燭似地拜:“聖上,臣是清白的,臣百口莫辯!”
新君冷眼瞧着底下的熱鬧,默然擡手,示意盧使起來。
忙不疊地扶起盧延卡,蘇恨水嚬眉道:“雷使,還請就事論事,勿要随意攀扯他人。”
“看來蘇中丞的意思,是雷某身着男子胡服,才會形成妖象,别人穿就沒事?你們也太看得起雷某了!”
羅黛的眼神冷凝下來,“據雷某所知,大隆九州萬方,百兆生民,有此威力者,止于一人。”
心髒猛然砰砰狂跳,蘇恨水意識到她在設套反擊,吓得厲叱:“不可!”
見她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他愈發焦急,甚至伸長手臂欲抓她面門。
陳瑾一把拽住蘇恨水,不解道:“蘇大人,莫要殿前失儀了。”
羅黛趁機侃侃而談——
“那個人仁義如天,學富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
“那個人君臨天下,六師既出,戎夷塵清,四方賓服。
“那個人知人善任,表裡洞達,雄武之略,同定天帝。”
那個人剛剛升殿坐朝不到倆時辰,尚來不及創下你預言的豐功偉績吧?
佐雅澤聽她對自己一通吹捧,固然受之有愧,到底受用極了,嘴角一個勁地往上翹。
“蘇中丞,你說是也不是?”女使者逼問蘇恨水。
蘇恨水啞口無言:好一個膽大包天的雷鈞,敢拿皇帝作擋箭牌,大施詭辯之術!
如自己否決她的意見,那就是擡舉她在皇帝之上,她的一衣一行足以影響隆朝;如自己肯定她的意見,那就是認同她沒那麼重要,服妖之說不攻自破。
這個女人,絕非善類!
眼見兩位禦史敗下陣來,有人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大家同朝為官,本該合體為國效力,何至于相互攻讦。”
羅黛回身相顧,視野裡出現一張熟人面孔——宣威侯李奕。
見小李将軍替琉人仗義執言,旁側的武官便也幫腔道:“不錯,存亡禍福,在己而已,天災地妖,亦不能殺*。”
“多謝侯爺仗義執言。雷某素聞,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間,自當盡節存忠,決不避禍求福。”羅黛面朝武班,笑盈盈地福了福身子,“雷某略學得幾分皮毛,小女子處事,論是非,不論禍福。”
大司馬李昊自擁立了新君,朝政兵權,皆在其手,文武官員,無不敬畏。其子李奕狐假虎威,封侯後遷平西将軍,在朝中也能橫着走。
顧忌李氏威勢,禦史台不再多言,拱手退回文班。
一場風波堪堪偃旗息鼓,不期然宸極殿中,李大司馬親自加入嘴仗:“沐猴而冠,為人指笑,也許不是他人在笑沐猴不可以着冠,隻是它不習慣這身冠帶,它的頭與冠也不相稱。”
這話說的着實辛辣,引得齊邕等人盡側目。
“雷某不才,請教李公,沐猴是什麼呀?”羅黛假裝聽不懂。
李昊冷哼:異國人的官話水平,真是忽高忽低的!他倨傲地答她:“沐猴就是猕猴,一種毛臉的畜生罷了。”
“哦,原來是山林裡面的小猴子啊!”她欣喜地指戳自己,眼尾焰焰橫波,口中字字驚雷,“依臣愚見,這隻沐猴能夠與人同衣同冠,已是榮幸之至呢!”
李昊怒目掃射行人署諸官:“誰放她進來的?!”
秦吉甫呐呐然不敢明言。
大司空秦舒眉有心聲援本家,從旁撫慰道:“李公莫氣惱,難不成真和一女子計較?”
卻聽佐雅澤輕輕接過話:“是我父皇。”
李大司馬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琉主親寫國書委派雷使駐京,經先帝首肯,雷使以女兒身入朝堂。”佐雅澤微微笑,“朕謹遵皇命,不敢違背,還請李公寬待于她。”
李昊陷入沉默。
——當時,定天帝在關外死生一線,十三皇子密謀奪嫡,新舊交替,百事紛雜,這才認假作真,叫女使者暗地移花接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