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倒好,一切死無對證,佐雅澤又袒護她……
“此事就算了了,衆卿如若無異議,退朝。”
新君傳旨退班,殿頭官跟着高喝:“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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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臨近中午,人人饑腸辘辘,肚底下兩隻腳,天南地北去了。
按說大内提供了廊下餐,就設在宸極殿北面。文官坐東廊,武官坐西廓,夥食豐盛,頗具排場。
無奈羅黛才在早朝上得罪了人,不方便跟人家坐一塊兒用餐,就和盧延卡商量,要不要就近到北塘門外的攤子上買點吃食。
二人嘀嘀咕咕,突然一位宦官追上來:“使君請留步!宮中公廚略備菲酌,不妨用完再走。”
——會在宮裡備膳請客的,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
宦官引領兩位琉使,七彎七彎八繞來到化科殿。
食案座凳業已布置妥當,桌角還放了一隻精緻果盤,以巧妙造型堆壘着各色水果,似是餐前開胃用。
羅黛伸手去拿最面上的香橼果,沒拿動,用力再拿,依然不動。
她又去拿塞在盤沿的鵝梨,鵝梨也紋絲不動。
“這些水果黏得比哈薩圖的城牆還要堅固!”她發出哀号,“是不是變質了?”
盧延卡解釋道:“大人,這道‘繡花高饤八果壘’是看菜,作用是通過動人的色澤、漂亮的擺設,來取悅您的雙目,刺激您的食欲,順便清新一下空氣。一言以蔽之,裝飾而已。”
“……”她的臉頓時拉得老長。
内侍适時捧上薔薇露,她如得甘霖,連飲兩盞,大大的滿足:好喝,皇帝可算選對口味啦!
中年副使卻怎麼也飲不下去:“大人今日舌戰群儒,不落下風,盡顯英雌本色,然而終究是屈尊受辱了。”
他指頭摩挲杯壁,心内喜憂參半,“本以為早朝上,黎令史會幫忙講兩句公道話,不曾想,袖手旁觀才是人之常态……”
“盧叔,你悲觀了。”羅黛粲然一笑,“他們想方設法逼我走,我偏不走。”
屍山血海裡闖一遭的哈薩圖帝姬,已然習慣置身類似競技場的處境。
獵手們四面包抄進行捕殺,圍獵的目标有時是虎獅狼豹,有時,是人——
琉國長達九年的内亂期間,大部分青壯年男子都在戰場上犧牲了,不得不由女子補位。
這批女兵不僅要全身心投入戰鬥,還要從事挑磚、挖壕、負米、割稻、擔水等勤務工作,在内亂結束以後,頂住外界輪番“還政于父,還政于夫,還政于子”的壓力,努力保留獨立的官職跟軍務。
縱然議會中男性占據了絕對多數,她們始終拒絕主動退出政治舞台,胸中秉持信念:“你可以詛咒我、打壓我、殺死我,但你永遠不會打敗我。”
其實人與人鬥,人與獸鬥,獸與獸鬥,本質上又有何分别?
她以身入局,參與競技,不輸即是最大的赢。
……
佐雅澤更換常服,迤逦而來,笑語:“雷使今天好險!”
琉國使者起身見駕。
佐雅澤入座,傳膳後,意味深長地望向羅黛:“若非朕的庇護,李公怕是不肯罷休,雷使預備怎麼感謝朕?”
“聖上何必取笑臣?聖上初次臨朝聽政,就能借力打力,當衆立威,震懾一幹老臣,必被後世引為美談……”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他還不被她死死拿捏?
“雷使真是生得一張巧嘴,分明是你教李公、蘇中丞、陳禦史通通下不來台,竟歪曲成朕有意利用你,建立自己的威名。”
“如果聖上真的惱了臣,便不會布這一桌筵席。臣為報效聖上落得一身污名,甘之如饴,不在話下。”
說着,她用眼角餘光一掃内侍手上捧着的菜點——她是真餓了。
佐雅澤忍不住大笑舉箸,宣布開席。
盧延卡聽話地夾起一片肉,孰料羅黛毅然道:“臣心中有一個大膽的想法,自認為當講。”
她暫停片刻,輕聲補充,“關于禦史台死咬住臣不放的可能性。”
盧延卡趕緊松筷子把肉片放下,專注聆聽。
佐雅澤含笑道:“說來聽聽。”
“禦史彈糾不法,多是措辭嚴謹,先禮後兵,斷不會上來就不講武德地人身攻擊。更何況,現在是盛世,不是亂世。
“臣出使而來,所到之處無不是各安生業,共樂承平。禦史食君俸祿,應守本分,為何身處太平人間,開口閉口天下興亡?”
她緊扣忠君主題,将禦史們禦前彈劾的疑點逐一分析,說者懇切,聽者鬧心。
“雷使既有此說,想必有了結論?”
“或許是臣曾在白雲司内,見罪于昌王的緣故。”
“那你就想錯了,”佐雅澤矢口否認,“昌王不是這等睚眦必報的小人。”
“臣如何想他無所謂,關鍵是,聖上如何想。”
羅黛垂下眼眸,躬身道,“聖上想他不是,他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