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者言下之意,新君想昌王是小人、壞人、惡人,昌王就是,不是也得是。
她說完,悠然坐下來,夾菜放入口中細嚼。
盧延卡驚愕不已:自己是不是聽到了不得的東西了?他渾不知羅黛去白雲司撈人之際,曾與昌王打了照面!
“雷使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佐雅澤眼裡閃過一絲玩味的神色,故意說反話,“女人太聰明了,不好。”
“這女人隻是自作聰明,那便不打緊。”
“那麼朕考考你,今天日入以前,就你在朝上經曆的非議,交一篇功課上來。”
“聖上不會是指望從臣身上學到什麼吧?”
“你的禮單上還欠着朕一匹馬,朕特許你用文字來抵債,很劃算了。”
——琉使入關賀勝朝,自言獻寶馬六匹,實際送到的是五匹,少掉的那匹馬被私下轉贈出去了。
他不問,她不說;他一問,她心虛。
不等羅黛找借口推辭,佐雅澤繼續道:“雷使正好借機練練字,向琉主的水準看齊。”
她這才反應過來,他一定識别出了,琉國國書和信牌的筆迹兩模兩樣吧?
他看她沒說話,生怕她未能意識到個中利害,于是用心良苦地闡明:“明天的邸報上,恐怕會大幅刊登今日之事。到時候街談巷議,争論開來,未必都是好評。
“好在邸報所登内容,必須全部由朕定奪。朕鼓勵你們直言無諱,勇于谏诤,為自己發聲。”
“聖上教誨,臣銘記于心。”她領旨謝恩,“不管邸報如何分說,臣會堅決地把版面占上。”
他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賜下一塊魚符,作為她臨時出入宮禁的符契。
君臣默默幹飯,再無言語。
膳畢,新君龍袍一轉,駕退回宮。
盧延卡立即張口想問昌王是怎麼回事,難道昌王當時人在白雲司?帝姬可還跟他起了沖突?
羅黛點點頭,并未多說一字,似是往事不堪回首。
盧延卡也就體諒地收了聲,二人策馬回府。
到家後,她鑽進書房鋪開紙墨,一心一意構思文章。
恩津照舊在書案一側磨墨。
“羅黛大人,打擾了。”侍女孟娜操着諾盾口音的琉語,在書房外禀報道,“西市那頭的鋪子出了狀況,盧延卡大人想求您一個恩準,他好帶恩津前去檢查。”
琉國國信使駐京,主要依賴月俸,以及本國撥款。盧延卡迎娶聶盼兒後,一并接手了聶家的幾處鐵匠鋪,鍛造加工武器、農具、家具等,等于給盧府添了一筆額外進項。
他不參與具體經營,隻時不時巡查一趟,瞧瞧生意好不好,其他雜事則一直是底下人在跟進。
自從發生了白雲司事件,他變得越發謹慎,府中一應人事調、徙、轉,每每報備請示,以免行差踏錯半步。
羅黛放恩津離去,召來阿萊頂替。
少年侍衛久未侍奉帝姬,為求表現,分外賣力,不小心失了輕重,磨出來的墨粗而生沬,泛出紅黃光,不可用了。
“再來。”
阿萊鼓起腮幫,抱怨說:“這人呐,就是多幹多錯,少幹少錯,不幹不錯!”
“渾話!”她圈起拇指食指,輕彈他腦門,“好生研你的墨!”
他一手捂着頭,重又取了塊油煙墨來磨。
羅黛屏氣凝神,提筆蘸墨,文思如泉湧,下筆如有神,不一會兒,洋洋灑灑寫就大作。
她陶醉地自我欣賞:“某人還嫌我的字醜,哼,這不是好着嘛!筆酣墨飽,力透紙背,形如挂甲,昂然有不可犯之色!”
自誇半天,她吩咐阿萊備馬,風風火火出了門,趕在宮門下鑰之前,親手将這卷文書交呈新君。
*
翌日,邸報一經公布,全太京都瘋了。
發往各府各司的邸報遭哄搶不說,民間甚至不惜手抄流傳,一份謄抄件被炒賣到五兩銀子的高價!
一時間傾城為之紙貴,千金難求片墨,小報文化由此誕生,官方屢禁不止。
——邸報走紅,原因何在?
原來,報上登載着禦史中丞蘇恨水,參劾琉國駐京國信使雷鈞的奏疏《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服妖以消災禍事》。
先讨她:長七尺二寸,醜若無鹽,性非和順,絕異于衆,左右皆驚。
又讨她:惑主求重任,逾制穿男服,識者謂之服妖,天地之所不容。
禦史總結,此女嘩衆取寵,可謂是跳梁小醜,并且号召廣大有志之士舉義旗、清妖孽,“蒼天鑒我無私意,莫使妖禽夜叫冤*”。
總歸是她長相吓人,個性稀爛,還不遵女誡穿男裝,希望大家一起罵她,最好罵得她滾回老家。
一班兒臣武将濟濟跄跄,真正四海升平,八方安靖*!
朝中大小官員讀過邸報,都對這篇讨伐服妖的檄文贊不絕口。
“不愧是蘇中丞!直言正色,論不阿谄,申明大義,國士無雙!”
“能夠寫出這般千古傳誦的佳作,蘇中丞實在是吾輩楷模!”
“陰陽殊性,男女異行,男人順應天地做得的事,女子是萬萬做不得的,此自然之理也!”
“雷使一女流之輩,為何悍然不顧也要當官?必是對我朝包藏禍心!”
“我瞧着元瀚河水又将泛濫,背後八成有妖人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