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卅這日,郵輪停靠,補充物資。
蘭昀蓁與周纓馨正在餐廳吃飯,身旁端着托盤的侍應生,遞來熨燙平整了的新報紙。
周纓馨撚餐巾,擦了擦嘴,接過報紙看起來。不過少頃,她驚呼:“小蓁姐,你看這個!”
蘭昀蓁握着刀叉的手停下來,擡頭看她,周纓馨把報紙折半給她,點着頭版的大号字标題:“上海公共租界有工人運動爆發,死傷了好多人。”
她眉頭微微颦起,往标題下掃去,耳旁是周纓馨在忿忿“世道為何這般不安生……”,而入眼的卻是另一照片。
蘭昀蓁初見這張照片,不由得怔忡了須臾,而照片下的那行小字,恰好證實了她心中所想——“聶老太爺最疼愛的公子聶缵參與遊行示威,被英人巡捕亂槍打死了。”周纓馨看着那行小字,吃驚萬分。
“已經亂成這般了麼,那好歹還是聶家的公子。”
“正因是聶家公子,參與這種遊行示威才會被亂槍打死。”蘭昀蓁視線落在報紙黑色加粗的報題上,良久後開口。
版面上刊登出的聶缵的黑白半身照,油墨濃厚,卻仍可見他溫文儒雅的氣質。
一位出身殷富大戶人家中的公子,一心投身于革命事業,終了卻早逝于亂槍之下……
“聶缵也年長不了咱們幾歲,他接受的是新式教育,我還曾見過他幾面,尋常公子少爺有的癖習,他全然也沒有。”周纓馨歎惋,“隻可惜槍彈無眼……”
“槍彈無眼,人心卻是有的。”蘭昀蓁将報紙擱到一旁。
“你是說......?”周纓馨驚訝地擡手遮住嘴,思緒在腦中交織,更倒吸一口涼氣,“才短短幾日,聶家便接連沒了兩個兒子。”
蘭昀蓁沉默着沒接話,餐廳角落突然傳來争執聲,衆人還未來得及看去,緊接着便是餐桌被掀翻在地的劇烈聲響。
她們停下手中刀叉,隻見餐廳角落那處,有三人扭打在一處。地闆上,白瓷餐盤和玻璃杯具碎了一地,餐布被踩進紅酒泊裡,染得腥紅,狼狽不堪。
周纓馨聽得仔細,原是兩個中國留學生與英籍侍應生打了起來。
餐廳一角亂作一團,眼見着三人拳腳相向,臉青鼻腫,甚至是頭破血出,有幾位身強力壯的乘客反應過來,急說着互不相通的語言,連忙拉架。那英籍侍應生一人終是勢了微,臉上挂的彩比兩個學生更多,三人即便是被旁的乘客扯開了,也仍眸帶怒火地要揪住對方。
動靜之大,安保員也趕來,嘴中吹響鳴聲尖銳的哨子,雙臂展開,勢作阻擋,橫攔在這三人之間。
“同胞有難,怎能不幫?”周纓馨拉她去一睹究竟。
聽完那二位同胞的描述才知,原是英籍侍應生不願按服務禮節,為兩位三等艙的中國乘客倒葡萄酒,二人感到未被尊重,是以同他理論,卻不料侍應生的态度糟糕透頂。他們一想到今日報紙上刊登的前些時日上海爆發工人運動,死傷同胞數觸目驚心,便怒火中燒,揮拳擄袖,三人這才扭打起來。
安保員聽時,便在打量兩個學生,知曉他二人是三等艙的乘客,又有這麼多人圍觀,便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話語不免敷衍。大緻的意思便是,他們會處罰侍應生的薪水,至于打碎的餐具,也就不用兩位留學生賠償了。
“怎麼能這樣結束?未免欺人太甚!”周纓馨為那兩人抱不平,可安保員已把剩餘的看衆驅散了。
“連個道歉也沒有!”
蘭昀蓁的視線一直跟随着兩個留學生,透過觀景玻璃,看着二人出了餐廳卻未往醫務室方向走,便快步跟上去。
“欸?小蓁姐,你去哪?”周纓馨從憤憤中反應過來,卻見蘭昀蓁已離開了餐廳。
……
“你們不用去醫務室麼?”兩人受了傷,走得并不快,蘭昀蓁很容易便趕上他二人,将他們叫住。
兩個學生轉過身,對視一眼,有一人頗不好意思地摸了下挂彩的眉尾:“其實都是小傷,我們自己擦些藥,也就好了。”另一人也點頭附和。
蘭昀蓁看他那樣子,微抿唇:“酒精、紗布、消毒棉,這些都有嗎?”
那學生被問住了,卡了殼:“鹽...我們用鹽水消個毒就夠了。”
“這怎麼能行,用鹽水消毒,萬一感染了怎麼辦?”周纓馨不知是何時趕上來的,從蘭昀蓁身後冒出,對他二人道,“去趟醫務室也不麻煩的,多省心。”
蘭昀蓁偏頭,等周纓馨說完,視線又落回到表情有些别扭的二人身上。
一直沒開口的那學生與他的同伴對視一眼,此時終有些難為情地開了口:“其實,我們不是不想去醫務室消毒買藥,隻是......實在是生活費略有拮據,隻能回去簡單處理傷口了。”
“可你們既然能去留學,又怎會要省醫藥費?”周纓馨問。
“我們都是公派留學生,也是平常在學校念書用功,才有出國深造的機會,家中再普通不過。教育部固然會資助我們學費、治裝費和旅費,可國外開銷也大,我們也想要省點錢,留下來帶回家,也算是減輕家裡人的負擔了。”他說着,一開始的那股子忸怩全然不見,有光亮的眼神中透露出堅定。
周纓馨蓦地有些懊悔方才脫口而出的那些話語:“不如我陪你們去醫務室?傷總要好好處理,否則感染了又該如何是好?。”
“這我們不能接受。明明是我們去處理傷口,怎能讓你來出錢。”二人堅定謝絕她的好意。
周纓馨性子外向,卻也不放棄。
“我是學醫的,行李箱裡随時備着酒精、紗布之類的東西,幫你們處理傷口綽綽有餘。過一會你們去醫務室,我把藥品拿來,如何?”蘭昀蓁提議。
兩個學生不好意思,但自然感激萬分,是謝了又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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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務室中。
蘭昀蓁用鑷子夾着消毒棉,給那位破了眉尾的留學生清理完傷口:“回去後,多拿冰袋敷一敷淤青,這樣好得快些。”處理完,她又對另一個學生道:“剛好我這有藥酒,你拿回去,用來揉背上的傷。”
後者抱赧地點頭:“醫生小姐,你幫了我二人這麼多,我們還不知你姓名。”
蘭昀蓁摘手套的動作霎時頓了片刻,過一兩秒,方淡笑着回道:“我姓雲。”
“雲小姐。”二人問候。
“隻是有一事,你們今後或許需要注意。”蘭昀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