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小姐但說無妨。”
“雖說這事就這般草草過去了,可你們終究還在船上,海程還剩一月有餘,與船員起沖突于你們無益,若是碰上人品不好的,或許還會使點絆子。”她叮囑,“今後若再碰上這種情況,要記着少與他們起正面沖突。”
“雲小姐,其實你說的那些我們都懂。”被紗布裹住眉尾的那人站起來,“隻是我們心中實在不甘,那外國人的目光輕蔑,藐視的又何止是我們,是我們身後的國!”
“你與他打一架,難道之後他便會對你改觀,便會對每個中國人畢恭畢敬?”蘭昀蓁合上藥箱,語氣冷靜,“你也知曉,他究竟輕視的是什麼,正因如此,才不該把怒火發洩在教訓他身上。”
學生啞口無言,沉默地低下頭。她把備好的藥膏藥水擱在他們手邊:“你們被送出去,學回來的西洋文化,正是救舊文化、舊社會的一把利刃,是救民救國的良藥。不同文化的人可以蔑視你們,羞辱你們,但你們絕不能輕賤自己,尤其在潛意識上。”
隔間狹小,一片靜默。蘭昀蓁不再多說,收拾了醫用垃圾,端出去丢掉,忽聞身後一陣動靜,那學生忙起身道:“肺腑之談,醍醐灌頂!我們會記在心中的,雲小姐!”
蘭昀蓁微笑着搖了搖頭,出了門,周纓馨迎上來:“這便處理好了麼?”
“都是些皮肉傷和淤青,哪裡需要那麼久。”她回着,腦海中卻莫名想到賀聿欽。
他受的是槍傷,又傷在肩膀,幾近酷暑,天氣悶熱,隻怕比這些要痛上十倍不止。
“小蓁姐?”周纓馨叫她好幾次。她回神,将醫用垃圾丢進簍子裡:“那邊怎麼圍了一圈人?”
周纓馨回:“我方才隔着看了許久,是新上船的乘客裡有小孩咳嗽不停,怕是傳染病,便要船醫診斷,看能否繼續留在郵輪上。”
隔着白色簾子,蘭昀蓁瞧見有位衣着優雅端莊的女人坐在椅子上,她懷裡抱着個咳嗽不止的小男孩,約莫三四歲大。他們身邊圍了幾個船員,以制服分辨,其中一位應當是大副級别。
奇怪的是,穿着白色大褂的船醫未坐診,坐在辦公椅上給人看病的,是一位老者,也是東方面孔。
“這個情況,我們還能上船嗎?”那位女人用手背探了探孩子的額頭,偏頭面色擔憂地問大副。
“早聽說您信任中醫,船上乘客中恰好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要他與船醫一同診斷,想必會更讓人放心。”大副介紹着坐在辦公椅上的那位老者。
診室外。周纓馨看向蘭昀蓁:“小蓁姐,我們有必要看這個麼?”
蘭昀蓁輕輕搖頭:“隻是感覺有些不大好。”
“……隻是支氣管炎,每日吃點雪梨膏,再吃些藥劑,便可以療愈。”老中醫給那孩子把了脈,又問了他平日裡的狀态,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下了診斷。
“那就好。”女人放下心來,“這幾日我一直擔憂孩子病得嚴重,趕不上這趟行程。”
大副在一旁道:“還請太太放心,船上的醫療物資都齊備,想必令公子不日便可康複。若有需要,船醫也能随時待命。”
“這樣做不妥當。”一道女聲從外傳入。
診療室内的人皆看去,蘭昀蓁進了診室,看向那被抱在懷裡的孩子:“這不可取。先不論船上環境差,孩子太小受不了,萬一這病是病毒感染引起的,便易傳染。”
周纓馨未料到她會幹預這事,雖然驚訝,卻也默默站到她身旁,以作撐腰。
裡面的人,尤其是大副與老中醫,聽到這話時眉頭便皺起。
“老夫從醫幾十年,遇到這種病,即使是再小的孩子也可治愈,況且這又不是肺炎,既可療愈,又何必因此耽誤了他們一家的行期。”老中醫扶正了眼鏡片,犀利打量的視線從厚厚的鏡片後射出,落在她臉上。
“再有把握,也不能拿孩子和全郵輪人的性命開玩笑。一旦是病毒性的病症,便極易傳染開來,屆時郵輪航行在大海之上,無法随意停靠,那犧牲的便是人命。”
話到此時,女人低頭看了眼懷裡發高燒的孩子,神色已有些動搖。
大副略有不滿,眼神示意船醫幹涉。後者嚴肅質問她:“這位小姐,你是否是醫生?憑什麼質疑我們的診斷?”
“巧了,她就是,而且還是留美回來的。”周纓馨及時道。
船醫說:“口說無憑,你可有證明?”
“那種東西,誰會随時放在身上?”周纓馨怨怼回去。
船醫微笑:“如此,便不要妨礙我們的工作。兩位請離開吧。”
這樣一來,便是被下了逐客令。蘭昀蓁視線落在那發着燒,額頭敷着冰袋的小男孩身上。屋裡的人們不再看她們,水手抱過了孩子,大副領着女人去儲藥室拿藥。周纓馨氣不忿兒,還要争辯,卻被攔下了。
“沒用的。”那聲音從身後傳來。
蘭昀蓁頓了片刻,轉身,見是賀聿欽走來。他話是對周纓馨說的,眼神卻恰好與她的對上。
“表哥!你怎麼在這兒?”周纓馨欣喜。
賀聿欽把視線從她臉上收回:“今晨郵輪停靠,方陪同船員将聶理毓的遺體火化。”
“安排在你們身邊的人跟丢了你二人,我在走廊上聽聞兩個學生模樣的青年聊天,說要感謝一位雲姓的醫生小姐,便想你們或許在此。”話說着,他與她的視線又不自覺交彙到一處。
周纓馨全然未察覺二人的眼神交織,又問:“那你方才說的‘沒用’,又是何種意思?”
“方才裡面的女人姓顔,此番登船返滬,是去赴慶壽宴的。”賀聿欽道。
蘭昀蓁反應過來:“是朝野中那位……”
後面的明話不必再出口,賀聿欽颔首,她便了然。
“難怪那大副、船醫和那個老中醫都勸說她留在船上,原是想巴結人,好邀功。”周纓馨不免鄙夷。
“先不管旁人如何。下次不要在有人動武的情況下湊熱鬧。”賀聿欽末了添了一句,“還将安排在身邊的人甩開。”
周纓馨曉得他這話主要沖自己來,略不服氣地嘟囔着應下:“分明是那幾人沒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