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輪再次離港後的第二天,天氣漸漸炎熱。
船上出現了許多新面孔,這些人或許不知前段時日在船教堂裡發生的那起命案,新鮮感十足地于觀景甲闆上看海,尤其是孩子們,嬉笑打鬧聲一片。
蘭昀蓁手搭在扶欄上,眼前是一片開闊海域,濕鹹的海風卷起她的發絲,被一并卷起且糾纏住的,是她自上郵輪以來,埋藏許久的心事。
她本未想這麼多,但那日,在那兩個留學生問她姓名時,她便又想起來。
當時自己的停頓,并不是在兩個學生面前失了态,而是想起了賀聿欽。
初見時,她以雲作姓氏,但其實不然。
她對郵輪上所有人都隐瞞了身份,唯二知曉的兩位,其中之一已葬身教堂,另一位,恐怕在幾天前便下船,換行返滬。
至此,便再無第三人會認出她。
蘭昀蓁擡起右手腕,溫暖的陽光順指尖而下,腕子那處空落落的,少了原來有的東西。她左手撫上去,遮擋住陽光,腦海中卻想起那串在教堂被瀕死的聶理毓扯斷的佛珠。
這幾日,她都能在夢中重臨這一幕,像放了一部極緩速的老舊電影,連手串細繩崩斷的聲音也被無限放大,就如同崩斷的是她緊繃的神經,佛珠從細繩上抓不住地掉落,砸在寂靜教堂的木地闆上,一粒一粒,彈起又墜落,刺耳且壓抑。
那時的她,一心隻想将票據找出,腦子裡充斥的盡是那聲槍響,全然未顧及到手腕處被細繩勒出的疼痛,更不用說斷了的佛珠。
十裡洋場裡,人人都在為這位玉樹瓊枝、拔萃出群的聶家大少爺之死而歎惋,似乎鮮少有人會提起聶家那位最為神秘的三小姐。
有人知曉:“這位聶三小姐是個奇怪的,本是老太爺二女兒生育的,卻不跟父姓,也不跟母姓,倒跟了個外家人姓。那‘外家人’姓蘭,名坤豔,是老太爺的義女,蘭家無人不知吧?祖上走私鴉片發家的,現今也是富家巨室,萬貫的家财,那聶三小姐也是好福氣,父母皆亡故,卻得了個有财勢的幹娘。”
有海風拂過,她手背卻濕潤,是風裡夾着雨點。
蘭昀蓁仰頭,忽覺有些窒息。雨點愈來愈密,落在她面龐,漸漸濕濡了眼睫,就好似回到十年前,她初到聶家,寒冷的秋雨夜裡,她跪在聶家老宅門前,風雨凄凄,足足四時辰。
忽而一轉,是聶家正堂,她仍是跪着,不過狀況要好許多,身上換了一套幹潔的月白水墨倒大袖襖裙,一頭青絲方過肩。身兩側的列座坐齊了聶家人,從聶家大爺聶缙,到聶家七爺聶缵,都到了。
她跪朝的正前方,危坐大紅酸枝木太師椅的,正是聶老太爺,聶嶽海。
聶嶽海三女,也是三姑奶奶的聶缇,坐在一旁為她說好話:“芷安是個可憐孩子,才這般小,便經曆了這些事。爹,當年二姐犯的錯,可不能遷怒到孩子身上。”
身體蓦地被奔跑的小孩子撞了下,蘭昀蓁驟然回神,蜷縮着身子大口喘息起來。
“下大雨啦!下大雨啦!”孩子嬉笑着在雨中四處跑。
“不玩了啊,暴雨要來了。”父母将瘋玩着的孩子一撈,抱着往内室跑。
天色越發陰沉,頭頂雷聲悶響,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蘭昀蓁身上已被淋濕許多,此刻也隻好小跑着往回。意外地,卻來到了教堂。
哥特式風格的教堂裡,玫瑰花窗忽明忽暗,斑駁陸離的光影籠罩下,讓人頓覺恍如隔世。虔誠的教徒立于前排齊唱,空靈的福音頌歌萦繞教堂,仿佛置身聖潔之地。
“不要遮掩他們的罪孽,不要使他們的罪惡從你面前塗抹,因為……”神父身穿修生黑袍,手持聖經,帶領着禱告。
蘭昀蓁站在側門處,鞋底踩了泥水,腳印是髒的,于是站在門口未動。裙擺那圈已被雨水濡濕,濕答答地下垂,貼在膝蓋下方。
有修女關注到她,拿了一塊雪白的毛巾,朝她走來,無聲卻微笑地放在她手裡。
“謝謝。”蘭昀蓁壓低聲音。她看了眼台上的神父,禱告已經結束,衆人離散,他朝她這邊來。
“你不是第一次來到教堂了。”神父站在她身前,手中的聖經被他按在胸膛。
蘭昀蓁握着毛巾的手指微顫了顫,注視着神父的雙眼,默了幾秒,方稍稍颔首:“第一次來時,神父在為死者執塗油禮。”
聞言,神父沒有駁斥,隻望着她淡淡地微笑。
蘭昀蓁抿了抿唇,打破這片沉寂:“近日夜裡,我總做夢魇,夢中僝僽不斷,神父可知是為何?”
神父的手按在胸前的十字架挂墜上:“既有罪孽,為何不祈求神的寬恕?”
“你怎知便是罪孽。”
神父微微一笑:“‘因罪而憂’,詩篇中的經文,世人都不能避免。”
“罪孽為何在我。”蘭昀蓁此刻的面色平靜如水,“倘若,那罪惡不是我犯下的呢?”
“惡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必被自己的罪惡如繩索纏繞。”神父看着她,語氣平和,“而你,若心裡注重罪孽,主必不聽你的祈願。”
黯淡陰沉的海上,悶雷轟鳴,似是要将天宇坼裂。教堂裡空曠少人,唯有古老鐘聲回響——是申時已到。
天色晦暗,蘭昀蓁瞧不清神父的神色。若是聶理毓死的那日,教堂裡還有第四人……她心中一沉。
甲闆上傳來不遲緩的步履聲,皮鞋與木闆相碰,來者走進内室,似乎隐約聽見他松了口氣:“你在這裡。”
蘭昀蓁将視線從神父臉上挪開,轉頭一看,是賀聿欽。雨中悶熱,他額上有一層薄汗,像是找了她很久。
她轉過身,剛要開口問,他站在側門口,眼睛看着她,簡單直入:“纓馨出事了。”
蘭昀蓁微微張開的嘴又合上,若非事态緊急,他不會這樣來找她。她沒有多問,而是跟他一同快步出了教堂。
隐隐約約的,身後方,她好像聽見神父的聲音——“願主保佑你,并指引你的道路,阿門……”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神父畫下十字聖号。
聞言,蘭昀蓁的腳步不由得頓了下,很短暫,連身旁的賀聿欽都沒有發覺異樣。
……
“早晨我出去時還好好的,怎麼突然成了這樣?”蘭昀蓁俯身在床邊,用手背探了探周纓馨的額頭。床上的周纓馨高燒得迷糊,眉頭不自知地微微擰着,臉頰通紅,難受地咳起嗽來。
賀聿欽從床頭櫃上的銅水盆裡擰幹毛巾,遞給蘭昀蓁,換下已被高燒溫熱了的那塊:“她與人在舞廳跳舞,忽覺頭暈惡心,暈倒在地,是安全員将她送回來的。”
“安全員?”蘭昀蓁回頭看他,眼裡表露出意外,手中還握着那塊溫熱了的毛巾,忘了交給他,“那為何不直接送她去醫務室?”
賀聿欽看了她一眼,從她手裡将毛巾接過去,浸回銅水盆裡泡着回涼:“今晨,圖書館中有人不慎從梯上跌落,砸傷不少人,醫務室的船醫與護士分身乏術,隻給了些退燒藥。”
他把藥盒遞給她,蘭昀蓁接過來,低首掃了眼藥名:“按理來講,應當是要退燒的。”
她放下藥盒,俯身又探了探周纓馨的額頭:“可還有哪處不适?”
周纓馨咳嗽得厲害,擔憂傳染給她,于是将被子扯上來掩住口鼻,聲音悶沉沙啞:“咳得胸骨疼,頭也疼。”
房間裡咳嗽聲不止,眼看着周纓馨這般狀況,某個念頭在蘭昀蓁腦海中一閃驟過。
她當即起身:“纓馨或許是被傳染了,我去醫務室看看。”
那對母子,尤其是那孩子。
賀聿欽看她:“你這樣去容易着涼,先換套幹爽衣物為好。”
“沒淋濕多少。”蘭昀蓁搖頭,“而且,這件事很要緊。”
賀聿欽不再多勸,拿上薄外套,與她一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