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讓,不要堵在這裡。”醫務室裡,護士端着藥盤,伸臂擠出一條道來。醫療中心内裡出外進,紛紛擁擁。
蘭昀蓁被推搡着往裡走近,掃視一圈,病房裡的床位悉數被占滿。她向上次那間診室尋去,卻隻看見身穿白大褂的船醫。
“不在這裡?”賀聿欽站在她身後。
他知道她所想為何,也知她是來看什麼的。
蘭昀蓁回頭看他一眼,靜默地搖頭。
賀聿欽低首瞅見她眉頭細細擰着,似乎想得很深。
蘭昀蓁擡眸又瞧了眼那間診室,裡面的人進進出出,卻無一張熟悉的臉孔。
難不成……
“船醫!來個船醫!”門口一陣擾攘,紛紛擾擾地闖進來幾個船員——蘭昀蓁看了過去,卻定了少頃。
賀聿欽也瞧見了。門口那處,高聲找尋船醫的那人正是船大副,而他身後,那天在診室裡的女人抱着個病怏怏的孩子,步履緊跟上,面容焦急。
護士倉促地騰出來一張床位,孩子被抱去病床上,門口處,那日的老中醫算是被船員架過來的,匆遽帶到病床跟前診病。
“前些日子感覺這病都要好了,今日不知怎的,一下子又嘔又吐,額頭還燒得滾燙。”女人守在病床邊,摸摸孩子的額頭,神色是又急又心疼。
老中醫一番望聞問切,凝神把脈許久,花白的山羊胡子顫了一顫,抿着的唇翕張:“大病初愈,體質差些是應當的。前些日子還放晴,今日卻突然轉涼,且還有雨,風與寒相合,寒氣侵了還未好全的軀體,自然就易感風寒了。”
“那依您瞧,大夫,這又該如何治才好?”女人握着孩子的手,坐在一旁問。
“好辦。以水煎服麻黃湯,去藥房抓藥,要麻黃去節,六兩桂枝,去皮;再加二兩杏仁,去皮尖;二兩甘草……”
老中醫正凝思提筆,于醫案上一一列出藥材,病房口忽地闖進二人,引屋内的人皆投以視線。
“又是你……”那老中醫不擡頭地盯着她,眼珠往上,露出大片下眼白,嗓音沉沉。
蘭昀蓁踏入門檻,一門心思直往病床而去。
有船員伸手欲阻攔,卻被她身後的賀聿欽擋下。
他今日身穿的仍是軍服搭配,身姿挺拔,眉宇間有凜然氣,那股子森冷,讓人由心底敬而遠之三千裡,不敢再冒犯上前一步。船員心裡犯怵,隻看向大副。
船大副眼看着蘭昀蓁私自檢查起病人,心中冒火,卻也因知曉賀聿欽的身份,不敢說重話得罪了他:“賀少将軍,這位小姐這樣做,是着實不妥啊。”
“不過是多一位醫生診病,未見得有不妥之處。”賀聿欽聲音平淡,轉過身,他朝那女人颔首緻意。
後者迅速認出他來:“賀二少爺。”女人又瞧了眼蘭昀蓁。
賀聿欽對她道:“這位是雲小姐,耶魯大學畢業的醫學碩士。中西醫并診,想必令郎的康健會更有保障。”
此話一出口,船大副便再杜口無言了。既是賀家少将軍擔保了的人物,誰又敢有疑?
“賀二少爺介紹的人,自然是頂好的。”女人點了點頭,對蘭昀蓁溫和地颔首,“如此,便有勞這位醫生小姐替我兒子看看。”
蘭昀蓁打開自己帶過來的診療箱,取出聽診器,掀開孩子的衣服,将聽頭貼在他胸口上:“上船以來的這些日子,小孩子有去哪些地方走動?”
女人愣了下,思索答到:“頭幾天他病得厲害,就待在房裡哪也沒去……也就是這兩日情況轉好,便帶他到船上轉了轉。去過的地方有三層的西餐廳、圖書館、舞廳……”
“這些時日可有發燒、嘔吐或是咳嗽的船員乘客來看病?”蘭昀蓁摘下聽診器,擡頭,視線指向船醫。
船醫是内行人,大概猜出她的想法,卻礙着大副與老中醫在場,隻好推搪:“你說的這些,都是再尋常不過的病狀,一般來醫療中心的人看的也都是這些。”
“我記得,今晨你們接收的從圖書館梯上摔下來的那位乘客不正是因發燒嘔吐,才至于摔下高梯,砸傷旁人?”賀聿欽單手抄兜,立于一旁,面色雲淡風輕,像是一位中立陳述事實的旁觀者。
船醫被揭穿了話術,緘口不再多言。
賀聿欽揣着風度:“抱歉,并非有意打聽。不過是家妹今日也出現了這種病狀,送她來醫務室時,恰好聽護士說起。”
“那麼出現這些症狀的患者,是否都去過這些地方?”蘭昀蓁心中已有診斷,放下聽診器,面色淡定。
反倒是老中醫,頓覺觸忤,捋胡須的手掌停下,橫眉冷對:“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樣的案例既不是僅有一起,那便有傳染的風險。”她起身,“而這孩子,他患的并非支氣管炎——而是流感。”
在場之人中,面色平靜的隻有蘭昀蓁與賀聿欽二人,最為激動的是老中醫,而最關切擔憂的是那女人:“流感?怎會是流感?那日不還是……”
女人深憂的視線從蘭昀蓁轉向大副,後者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老中醫此刻也不捋胡子了,拄着拐杖支起身子,面色岸然:“你既質疑老夫的診斷,那又有何證據來證明,你的診斷便是正确的?”
“若你開出的藥方有效,為何這孩子的病情反複,遲遲不好?至于正确,這船上如此多人有同樣病狀,便是最好的證明。”蘭昀蓁低眸看着那持續高燒,昏睡不醒的孩子,“他尚年幼,免疫系統本就不如在場的成年人,若疾病進展得快,恐怕會變成肺炎。”
甚至是重症肺炎伴膿毒症。
後面的話蘭昀蓁沒有說出口,這種病症可能會導緻急性呼吸緊迫綜合征或功能衰竭,病死率非常之高。
“流感有多易傳播,想必無需我多加贅述。更不要說這是在海上,郵輪再大,空間也是有限的。”她補充道。
“那你說,這該如何治?”女人聽見“肺炎”幾字,便再無法忽視她說的那些,急切地追問。
“船上應當備了抗病毒藥劑,立即給他注射……”蘭昀蓁話說到一半,忽地被打斷。
“中藥調理便能治好的病,為何要去用西洋藥?”老中醫橫眉冷哼,“孩子從這麼小便開始用這種藥劑,将來長大隻怕不知中醫藥為何物!老祖宗永世傳續下來的精粹,就是被你們這些滿腦子充斥西洋文化的留洋生頹敗的!”
“醫藥之目的,為救天劄,已疾苦,非為保存國粹。”蘭昀蓁不卑不亢,從容自若,“醫者眼中,病患安危自是首位,至于治,如何治,用哪類法子治,皆是平等的,無高低貴賤之分。”
“呵!你當真以為西方那些幾百年曆史研制出來的東西,會比有數千年曆史的古法更有說服力?簡直初生之犢!”
老者與她争得面紅頸赤,話還未講完,女人高聲驚呼:“——醫生!這……這是!”
病床上的男孩猛咳了兩聲,緊接着便啞了聲,四肢不住地抽動,面色漲得青紫,嘴角湧出白沫。
“是高熱驚厥。”蘭昀蓁斂容,略過老中醫,迅速來到床邊,冷靜地将孩子扶至側躺,松解開他衣領,“通風,将窗戶都敞開。”
一套動作,如行雲流水,幾乎是于同一瞬間發生的事。
賀聿欽站在她身斜後側方,看着她鎮靜自如地處理好一切,舉措無一項是多餘的。微白的光線落在她面龐,照得她皮膚更為白皙,他看見她抿着唇,專注于她的病人,側顔柔和卻冷。
船員急忙過去将窗戶拉開,女人焦急得眼淚在眶裡打轉,拿手帕給孩子擦去吐出來的白沫:“早知如此,便該等到他病好再上船的……”
“多數驚厥,可于五分鐘内自發緩解。”蘭昀蓁說時,床上的男孩臉色已慢慢轉好了許多。
女人揾去眼角的淚,吸一口氣,朝她:“醫生小姐,該如何治就如何治吧,拜托你救救我孩子,我必有重謝……”
在場的其他人曆經了這一驚心動魄之事,還未回神,卻見蘭昀蓁仍舊冷靜流利地處理好一切,倒不好否定她了。
船大副暗地抹掉額邊細汗。既然女人已開口叫她去治,且又是賀少将軍擔保過了的人,他當然不再堅持,此刻倒也識趣:“雲醫生,這位小少爺的安危就交給您了。”
蘭昀蓁無暇同他計較,對一旁的船醫道:“這段時間便讓他留在醫務室治療。還有之前出現同樣症狀的病患,要全部隔離起來,他們接觸過的東西一律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