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天色陰沉,下着蒙蒙細雨,郵輪抵滬。
周纓馨與她一道下船,兩人撐傘在長梯上分别。
“小蓁姐,你家住在何處?我一道送你。”周纓馨指揮着司機将行禮搬下去,轉過身,對她道。
“我行李并不多,一個人帶着走倒也方便,你就不用再送我了。”她婉言謝絕了好意,“早些回去吧,也好給家裡人報個平安。”
郵輪靠岸前一日,她到電報室去發了一通電報,聶家那邊應當派了人來接她,不過這事且不能讓周纓馨知曉。
“你總要給我一個聯系你的方式麼,還是說,一下了這艘船,小蓁姐你就真要與我揚镳分路了?”周纓馨不依。
蘭昀蓁隻好道:“安濟醫院,你去那裡便可尋到我。”
“安濟醫院——這是你工作的地方吧!我記下了。”周纓馨最後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在郵輪上的這些日子,若是沒有你,我可如何是好?小蓁姐,今後我要常來尋你的話,你可不許嫌我煩呀!”
長梯口處,歸家的遊子有許多,熙熙攘攘着,她二人被人提着大件行李推搡地擠開。
周纓馨被司機護持在傘下,于肩摩踵接的人潮中頻頻回頭,張大了口在喊些什麼,擡高手臂一直朝她揮手。
蘭昀蓁回以一笑。
司機打開門,周纓馨上了車,待到那輛車駛遠了,消失在茫茫人潮之中,蘭昀蓁環顧一眼四周,方拖着行李下了長梯。
……
“喏,人已走遠了,不必再瞧了。”康修銘的身體已好了大半,隻差休養一段時間方可恢複從前的精氣神。
他身旁站了個康家的聽差為他打傘遮雨,兩人要說話不方便。康修銘擺手遣退了他,将傘接過來自己撐。
賀聿欽收回視線,将那塊用包袱厚厚裹嚴實了的物件交給他:“此物你送回聶家。”
康修銘低頭看了一眼,再擡頭問:“你仍舊執意北上赴京?”
他不再多說,隻簡約地點了頭。
康修銘是既歎氣,又搖頭,也不再有二話。
唐培成方去行李搬運登記處,辦妥了手續回來,壓低了聲音,對賀聿欽道:“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就是這幾日到港的船隻多,時間要長些。”
他們講的,是一批從大洋彼岸運回來的要緊貨物,這批貨在放在何時都過于敏感,唐培成找了熟人打點,為的就是将它順利送下船,去到該去的地方。
賀聿欽颔首:“由你着手,我放心。”
他低首看腕表,時間已經不早,該動身北上了。
……
天色發黑,雨漸有落大的勢頭。
蘭昀蓁撐一把綢傘,隻将好遮住自己,露在外頭的手提皮箱便淋了雨。
雨珠從光滑的羊皮箱表層上滾落,墜至坑坑坎坎的煤屑路的水窪中,驚氣圈圈漣漪。待到水面複歸平整無波,上面已赫然倒映出一輛黑色的别克牌老爺車的車門。
車窗的玻璃後掩上了白色窗簾,影影綽綽,依稀可覺察出後座有人。
司機下了車,緘默不言地将她的行李安置好,打開後座車門,手擋在車門框頂處,伸臂請她上車。
她瞧了一眼司機,随後折身進到車後座裡。右手邊已坐了一人,頭戴黑色平頂帽子,遮蓋住上半張面孔,身上穿的是深黑絲麻棉毛的長袍,其外罩一件織暗花紋的馬褂,派頭已是得體。
聽見車門從被外關上,那人單手摘下平頂帽,轉過臉來,禮貌問候道:“長途跋涉,三小姐一路可還安好?”
帽子被他平搭在膝頭,熟悉的聲線傳來,随即露出的是一張飽經世故的半百臉皮,看似和善近人,實則城府深密。
來人是聶府的老管家,跟在聶老太爺身側二十載有餘,手段幹練、行事穩當,府中大小事務悉數經他手操辦,頗得老太爺信重,在府中下人面前也是有威勢的。
年歲久遠了,聶府中的晚輩及年輕的下人們極少有人知曉他全名為何,隻知他單姓一個翟字,無論是為着素日裡能多在老太爺面前添幾句好話,亦或是為自個兒在府中好謀生些,皆是要給面子,恭敬喚上一聲——
“老翟叔。”蘭昀蓁朝他颔首,眼神掃過車後窗,司機未有再上車,隻是在車外點了香煙,不緊不緩地抽着,規矩得很,眼神并不往車裡頭瞟上一眼。
“你來了碼頭這裡,祖父那處離了你可方便?”她收回視線,微微一笑。
“三小姐這話乃是擡舉我了,老太爺哪裡會離不開誰人不是?”老翟叔眼裡的笑不達底,“我此番是來接三小姐,順道為老太爺傳話來的。”
蘭昀蓁用正眼瞧他,見他從掩襟裡掏出一張袖珍照片紙,面色深沉:“讓大少爺喪命的那枚子彈,老太爺已見過了。”
照片被遞到她跟前,蘭昀蓁略頓了下,看了老翟叔一眼,接過去,瞥了眼:“這些個月來,家中喪事不斷,他老人家心髒不好,也不知如何受的住。”
她看着那張照片,畫面上是一枚尚沾着血迹的子彈。
“七爺是得罪了洋鬼子,逼不得已而死,大少爺卻死得蹊跷,老太爺心中怆痛,這些時日一直派人調查此事,終也有了一些眉目。”
聞言,蘭昀蓁視線微滞,拇指從那靜靜躺在照片裡的子彈上輕輕拭過:“如此,指使的是何人?”
老翟叔回道:“這枚子彈的口徑在國内尚且少見,數月前,蕭家從德國軍火商那購置了一批軍械,已找人查過了,子彈口徑是對上的。”
蘭昀蓁将照片遞回去:“聶家從不與軍閥相牽扯,從前蕭家有意對聶家抛出橄榄枝,卻被拒,若有人有意以此作祟,挑起兩家抵牾,倒也未嘗說不通。”
“正因如此,此番老太爺交待三小姐的事并非這件。”老翟叔拿出一片黃銅鑰匙,鑰匙與一浮雕銅吊牌串在一處,其上刻了幾個阿拉伯數字。
蘭昀蓁接過。車内昏暗,唯有在外部車輛開着車燈駛過時,燈光掃過玻璃窗,将車簾微微照得發亮的一刹那,方瞧清楚那串數字。
三一一。
浮雕銅吊牌上亦镌刻了字——禮查飯店。
她手指拂過刻字的凹槽,耳旁老翟叔的聲音道:“七爺死得不安甯,老太爺的意思是,要給七爺讨回公道。”
聶缵死時的情況她是有聽聞過的。
據說是在英人巡捕“無意”傷害的情況下,手中握着的斯密司惠生轉輪手槍不幸走火,射中了聶缵的胸膛,失血過多,救治無效死的。
不過收屍時,聶缵的模樣并不體面。
因為遊行示威的學生與武力鎮壓的衛兵過多,他中槍倒地後,比肩疊踵的人群推搡擁擠着,學生義憤填膺,衛兵極力壓制,發生了嚴重的踩踏事故。正因如此,人潮散開後,癱倒在地的聶缵渾身髒污,白衣衫上滿是塵土與腳印。
“那口痰,是羞辱。”老翟叔的臉色繃着,“整個上海,誰人不知七爺乃老太爺愛子。”
他後面說的這段,便是被封鎖了、未登報的消息。
聶老太爺之愛子,死後竟被人在臉上啐了口痰,實然是奇恥大辱,醜聞足矣使聶家顔面掃地。
而這背後主謀之人,與聶府的仇怨可見一斑。
蘭昀蓁靜靜握着手中的套房鑰匙,老翟叔道:“老太爺的意思是,七爺的公道得由三小姐來讨。”
她常年韬聲匿迹,鮮少出頭露面,此番登船返滬,除了老太爺自己與心腹老翟叔,便再無第三人知曉,始作俑者以為她尚且處在大洋彼岸,眼盯着聶家上下的動靜,待到真被反撲時,還不知端倪。
老太爺鋪謀定計,這番算盤是打得極好的。
她回道:“他老人家交待的,我都記下了。”
老翟叔颔首,揚手叩窗,車外的司機擲下未燃盡的煙頭,鑽進駕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