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缙隻掃過她一眼,于老太爺對面落座,未有注意到父親手中拿着的,正是兒子生前愛看的那幾本棋譜:“爹,我已派人查了又查,仍覺蕭家嫌疑最大,恐怕他們還是在為幾月前的那樁子事報複聶家。”
幾月前的事情,指的便是聶家搶了蕭家的那批軍火,拿去獻禮做了順水人情。
老翟叔早已靜靜地退出書房,斟茶的活兒便自然落在蘭昀蓁身上。
她自如地提起白玉茶壺,往兩樽茶盞裡重新添上熱茶,白霧随之升騰彌散,她聽見老太爺的手在太師椅的扶手上重重地拍了又拍:“現在再查還有何用?你的大兒子,我的長孫,早已被人暗殺死在了那郵輪的教堂裡!”
聶缙一念及長子便痛心刻骨:“阿毓是在您膝下親自教養的長大的,就算是為了您這麼多年的心血,也該嚴懲幕後兇手!”
氣憤的聲音之中,缭繞的白霧漸漸散去,蘭昀蓁斟茶的手微微顫動了一下,幾滴茶水偏離杯口,桌上洇開一片水漬。
她忙擱下茶壺,拿一旁的帕子擦拭。
聶缙忽地凝眸盯着她:“阿毓那日同你在一艘船上,此事你竟全然不知?”
蘭昀蓁将茶幾上的水漬擦淨,先是望了一眼聶老太爺,再去看向聶缙:“其實,我本欲一周之後再返滬,隻是老太爺派人寄了信到美國,信中寫道要我速速返滬,是以我才買了那趟船票。”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曉長兄的行程,更不知他也在船上。”
聶缙的視線迅速望了一眼老太爺,眼神裡有些意外,但又似是不信,繼續質問她:“阿毓中槍之時,你又在何處?返航的旅程如此之長,你就沒有在郵輪上遇見過他?哪怕一次?”
聶缙連連诘問,蘭昀蓁便是想要回複,也不知該先回哪一個問題。
“夠了。”聶老太爺按着紅玉獅頭的文明杖,重重頓着地面,看着聶缙的神色略有不悅,“她是我叫回來的,你可也要懷疑審我一番?”
聶缙斂容,頭偏向一側,噤聲不再有言語,眉頭卻仍是鎖着的。
這場質問因聶老太爺的不滿而打止,蘭昀蓁倒少了一樁事。
聶老太爺臉色依舊不大好看。
他偏頭朝她,手裡的文明杖杵了杵地闆:“今日蘭府已遣人來府中問過你好幾次了,你後晌若是無事,便動身去蘭府探望探望你那位幹娘。”
蘭昀蓁溫順應下來。
她離開書房時,視線又與聶缙的對上,後者眸色深深,盯着她看,似乎欲将人看穿。她自如地淡淡笑着,朝他颔首,退身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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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府與聶府大有不同。
于外觀而言,聶府的風格更偏向于西方的洋樓公館式建築,而聶老太爺又有些念舊,是以屋中陳列擺設便有中西合璧、古今交融的派頭。
蘭府大不一樣,蘭家的宅邸自前朝尚存時便落成,當時此處住着的還是某位王爺,待到改朝換代之時,蘭家人出手将其買下來,用作女兒的陪嫁。
如今這幢府邸傳到蘭坤豔手中,她偏愛古雅繁複的建築,是以這四合院式的、五進五出的傳統府邸便留到了現在。
今日申時,蘭昀蓁便是從蘭府出來的。
她來之前未有提前通信,到了府中,蘭府的管家方一臉歉然地對她道:“太太半個時辰前方出門去了佛寺,幹小姐若不着急的話,便讓府裡的司機送您去好了。”
她從車上下來,踏進佛寺,便見着了幾個熟悉面孔,其中一位是蘭坤豔的貼身丫鬟,後者也認出她來。
“幹小姐?!”那人驚喜道。
蘭昀蓁微微一笑,手比在唇前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太太可在佛堂裡?”
丫鬟點頭:“在的,在的,太太一個人在裡邊,說要清淨,不讓我們進去打攪,不過幹小姐進去自然是無事的,太太見了您開心嘛。”
丫鬟笑着便為她将佛堂的木門打開,吱呀一聲輕響,蘭昀蓁邁步跨過門坎,輕輕地走進去。
古雅樸素的佛堂裡,令人心靜如水的檀木線香靜靜地燃起,堂中光線陰涼清幽,隐約聽見有人聲低語,伴着細微的佛珠撥動的聲響。
木雕佛龛中供奉着一尊佛像,金身佛像坐于蓮花祥雲台之上,雙眸低垂,俯瞰衆生,容色慈悲又莊嚴。
她走得近了,便能瞧見神龛前的蒲團上跪有一人。那人烏發低低盤起,手持一串沉香念珠,一顆顆撥動着,嘴唇一張一翕,輕念着什麼。
她斂聲悄然走至那人身後側,于後一排的蒲團上靜靜跪下,一同拜佛。
念珠撥動的聲響漸漸斷了,那人仍阖着眼眸,頭微微向後偏了一偏:“我講過多次,不讓人進來打攪。”
身後的人不動作,蘭太太歎了一口氣,緩緩睜眸不悅望去,待到瞧清楚那人的模樣時,眼神驟然一怔,不由得驚得喜笑顔開:“哎呦,我的幹小姐——”
蘭太太喜不自勝,起身要仔細瞧瞧她,卻因久跪未起過身,典雅的花卉纏枝的倒大袖旗袍後,一雙膝蓋隐隐發疼,踉跄一下,險些倒地。
蘭昀蓁忙上前去扶住她:“幹媽的腿本就有老毛病,如何能跪這般久?”
“久或不久又有何要緊?幹媽見了你,心中高興得很。”蘭太太的手指仔細拊過她鬓邊的發絲,别至耳後去,“兩年的光景,我瞧着你是愈發的消瘦了,心疼得緊。此番回來便不再走了罷?”
蘭昀蓁搖頭:“學業都已經完成了,不會再走了。”
蘭太太欣慰地望着她點頭:“好,那便最好。現如今這世道不太平,仗說打就打,咱們一家人在一處,也好叫我安心。”
末了,忽地她又憶起來,望着周遭的佛堂,不禁輕輕慨歎:“這處佛寺可還記得?你尚在中西女塾念書時我常帶你來。”
蘭昀蓁朝她微笑着點頭:“都記得的,幹媽。”
蘭坤豔信佛,不僅在蘭府裡專門建了一處别院,供奉着佛像,平日還常去往各個寺廟祈福。
記得自己從前念中西女塾時,蘭坤豔便常到此處請德深望重的老法師念經超度亡靈。
她這般做是有原因的。
不為别的,歸根究底是為了悼念且安息她年輕時夭折過的一個女兒。也正是因着從前失去了一個女兒,在聶老太爺牽線讓她認了蘭昀蓁做幹女兒後,她便将她視若親女般疼愛。
蘭太太将她的手緊緊地握了又握,親昵之容悃愊無華,毫無惺惺之态。她的手于不經意間碰到她手腕處,蘭太太瞧了一眼,不禁問起:“幹媽叮囑你戴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呢?”
蘭昀蓁蓦地一怔,轉而溫和道歉:“留洋這兩年我一直随身戴着,可登船返滬時便忽地不見了蹤影,想來是被宵小之輩給摸走了。”
蘭太太的神色稍安:“人平平安安的便好,左右是那賊骨頭要替你擋災,讓他拿去得了罷,我再去佛祖跟前給你求一串。”
“不必了幹媽,現在我回到醫院做事,成天戴着它也不方便的。”蘭昀蓁委婉地笑道。
蘭太太不樂意:“那如何能行,就算不戴在身上,你收下了佛祖便會庇佑你。”
終是蘭昀蓁拗不過蘭坤豔,隻得聽了她的話。
兩人去尋寺廟裡的住持,還未進到禅房,卻被一小和尚善意提醒道:“今日還有兩位貴人施主在見師傅,二位施主再等等罷。”
蘭昀蓁不動聲色地瞧着這間寺廟。看上去并非那種香火鼎盛的佛寺,今日倒也碰了巧,遇上人多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