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間不經沉了沉。
十二禮,是訂婚之日男方會送給女方的祥禮,許奎霖的這番意思她不會不懂。
那日聶老太爺壽宴,他問她要一個機會,她未主動給,他便自己尋。
一進廳堂,映入眼簾的皆是諸位長輩,聶老太爺坐于首座,居左的座席上坐着的是陌生的蒼老臉孔——那應當是許府族中德高望重的尊長,蘭昀蓁不認得,卻能猜出來。
也不知許奎霖是如何說動他們的。
其中還有一位許府來的長輩,大約是許奎霖的姑母,年歲或許略長聶缇些許,此刻正同她言笑晏晏着閑談小輩們的逸事。
那女人瞅見了她,便不由自主地放下手裡的茶盞,眯眼笑起來:“這便是昀蓁吧?記得上回見你,還是在奎霖念中學時辦的生日宴會上,瞧瞧,如今出落得這般婉婉有儀了。”
“興許還要再早些呢。”聶缇也笑,擡手引她落座。
蘭昀蓁坐在聶缇身旁,又對主座那頭的幾位長輩一一問候,賀中秋之喜。聶老太爺淡笑着睨了她一眼,眼神深沉,蘊含着很多意味。
丫鬟上前為她添了茶盞,聶缇笑吟吟道:“我記着你同奎霖還要早些便相識了罷?”
蘭昀蓁淡淡笑着:“是,還要早一些。記得是兒時到戲園子裡陪老太爺看戲時,偶然相識的。”
她手中握着案幾上放着的團扇,輕輕地扇着,微風掀動幾縷輕飄飄的發絲。
門外,光影被人遮擋住片刻,忽暗了暗,緊随着身形颀長的那人邁步進來,語氣裡是含着笑意的:“昀蓁記錯了,應當還要早些。”
那位姑母笑彎了眼:“唉呀,瞧這人,竟叫我們一番好等。”
許奎霖立在廳堂中,朝主位上的聶老太爺問候一番,又喚了族中長老,方在蘭昀蓁對面的座席上落座,金框眼鏡背後的一雙眸子裡蘊着笑:“應當是在兄長的成年禮上。”
“噫,居然是那時候的事情了。”姑母驚奇。
那時候,姨太太所出的兒子比不過大太太生的要緊,而作為許老爺從外頭接回府裡的私生子的許奎霖,連生母的身份也不明不白,便更要落了下乘。
在府中頂要緊的、大公子的成年禮上,無人去關注一個私生子是如何被同宗小輩們欺辱的,唯有當時那個名喚芷安的女孩子。
那時的蘭昀蓁尚未改姓、換名,她的母親聶绫也仍在世。
那也是一個溫柔似水的女人,在她的女兒立身而出打止住一場以多壓少的欺淩後,她遞給她的女兒芷安一塊手帕。
後者走到老屋牆角,蹲下來,輕柔放進坐倒在泥濘污水裡的他的掌心中。
大公子成年禮的前一夜下了暴雨,一夜過後,青石闆路邊的泥土被沖刷沉積于低地,她着一襲月白色的小洋裙,就這般甯靜地邁入他的世界。
當時那般款式的衣裙很少見,放在人群中似明珠般亮眼,足矣瞧出,她是家中千嬌萬寵的小女兒。
許奎霖彼時不知她姓名,隻被揍得臉上挂着青青紫紫的彩,唇角還殘留着未用袖子擦拭幹淨的牙血。
他固執地垂頭坐着不願看她,是不願瞧見旁人眼中自己這副狼狽落魄的模樣,于是垂落着眼眸,便瞥見她蹲身時,輕輕拂過他髒污的、沾了泥水褲腿的那片裙擺。
翩翩地拂過,又輕柔地離去,從此他心頭便揮之不去。
她離開時,轉過身去的那一瞬,許奎霖擡頭瞥見她的臉,耳畔聽聞那個溫柔女人輕聲喚她——芷安。
後來他知曉,那日給他手帕的女孩兒是聶府的三小姐,聶芷安。
再後來,聶绫與其夫杜栒文舉家遷去南京,自此他再未在上海見過她。
直到民國二年。
那時他在父親身邊已然據有一席之地,府中上至大公子、大太太,下至傭仆門房,無人敢再輕視他分毫,見了面,要麼是瞧似如埙如箎地喚一聲二弟,要麼便是不容置疑地喚道二公子。
許老爺在戲園子的包廂裡與人談生意,允他在一旁聽取生意經。
談至陰私,他不便再聽,熟稔地借口離席,阖上了垂簾,立在包廂外的扶欄邊,望着樓下的戲台子聽戲。
咿咿呀呀,鑼鼓開台,打熱手巾把的茶房将灑了花露水的熱毛巾從一樓擲上二樓,手巾把兒飛上去一條接一條,擲得準極了,倒是比那日的戲還要精彩幾分。
飛上去的是白手巾,灑下扶欄的,則是白花花的銀元。
戲台子邊上歡聲雷動,二樓那處坐着的是戲園子裡的貴客——聶老太爺。
老太爺頗愛聽戲,賞錢向來闊綽。
“今朝不是聶家老幺陪老太爺來聽戲了,來的人我從未見過。”
有人跑出來湊熱鬧,撐着扶欄往二樓那頭望,故作玄乎道:“侬勿曉得,伊個是聶府裡頭的三小姐,剛從南京回來……”
許奎霖猛然擡頭,視線投過去,繞開輕輕晃動着的珠翠簾幕,果真尋見那張熟悉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