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卷宗,阿爹的名字就出現在開頭,隻不過寫的是罪臣蘇翊。
沈書清酸澀笑了一聲,手指将那四個字遮去,見不得一點。
卷上所述不過和當年人們傳的一樣,前宰相蘇翊因考生不願投入其門下,害怕自己在朝中根基動搖,于是就派府中家丁前去下毒,衆考生紛紛吐血斃于考場,春闱以血獻祭,無人生還。蘇翊罪大惡極,滿門抄斬,不留活口。吏部尚書言正嵩繼宰相之位,直至當下。一樁錯漏百出的冤案,就如此落下,不過是權勢讓真相蒙了眼睛,隐匿于那不可窺見日光的角落中,落滿塵埃。
雙手顫抖地捏着邊角發黃的卷紙,沈書清扭過頭,不讓眼淚落到紙上,污了字迹。她倚着卷宗架緩緩滑落,坐在地上,當年情景,浮于眼前。
一群吵嚷嚷的侍衛大破府門,阿娘慌忙拽着她疾步跑進了書房,将密信密函胡亂塞至她懷中,哭着對她說:“阿晗,這些你一定要收好,千萬不能讓旁人知曉。”
窗外哀嚎疊起,鮮血濺至窗棂。她不斷地點着頭,淚早已糊滿整張面龐。未等她開口,阿娘繼續帶着哭腔說道:“阿晗,今日從這個門出去,你就不姓蘇,你和蘇家沒有半點關系,知道嗎?”
她未答一言,仍是點着頭。
阿娘含淚笑着,溫柔地對她說:“阿晗,出去後,去雪玲找一個叫沈莊的地方,那裡的伯伯會照顧你。答應阿娘,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蘇家無辜蒙冤,你一定要證明阿爹的清白,不要讓賊臣在天下繼續作亂。”
她終是忍不住,緊緊抱住阿娘的手臂,哭喊着哀求道:“阿娘,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
阿娘無奈地搖着頭,蹲至她身側,摸着她的頭發:“阿晗乖,阿娘不能走,阿娘得留下來和阿爹一起,不然我的阿晗就會有危險。”
“阿娘,我不想……”她大哭道,萬般不願。
阿娘閉着眼,扭過頭去,終是下定了決心,将她推至暗道裡,合上門前,撫摸着她滿是淚痕的臉,話裡滿是不舍:“阿晗,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說完,阿娘便抽回手,重重合上了門。
也是這樣的夜晚,屠戮者全部離去。她推開暗道的門,立于腥紅的血泊之中,周圍躺着蘇家無數的冤魂。她發了瘋似的在空洞的黑夜裡跑着,最後停在阿娘和阿兄的屍骨前,嚎啕大哭,而阿爹屍骨無存,她終是再也找不到他。
她這一命,是阿爹和阿娘用自己的命換來的,是蘇家衆人之命換來的。之後的日子不論再難再苦,她都從未想過要放棄活着。她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未做,她要活,要好好地活着。
雪嶺在東,西京在西。路途遙遠,她一個小女娘風餐露宿,靠着撿菜葉為生,衣衫褴褛總要防着惡人作惡,躲在全是男娃的難民窟裡艱難維生。再髒再亂,她也沒有讓那些證物蒙污蒙塵,再餓再苦,她也沒有将李玚贈予她的玉玦換取他物。
自到雪嶺,她拜師于沈莊沈從,苦學武藝,暗夜行衣多年,隻為查清當年冤案。
如今到了西京,卻是不可貿然行事了。
沈書清靜坐着,阖目冥想,再睜眼時,淚已打濕衣襟。她不甘這權勢的任性妄為,不甘這世俗的污穢麻痹,更不甘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将卷宗放回原處,翻出窗外,離開了大理寺。
沈書清行至街尾轉身,暗夜獨行,來到蘇府。蘇家沒落後,蘇府空置已久,陛下未下旨封府,也沒有人敢買下此地,便一直荒涼。
舊府久無人居,已經有些頹敗。府門竟虛掩着,她從縫隙裡望去,庭中長椅上隐約坐着一人,身形模樣她覺得十分熟悉。
是李玚。
她繞至後牆,翻身進去。府中刺鼻的血腥味早已消散,一磚一瓦都已經擦拭幹淨,庭院花草長勢甚好,絲毫不像無人打理的樣子。她悄聲行至假山後,凝望着那無盡的月色。從假山縫裡順着月色往下望去,李玚一身湖光藍衣坐至山前,手中摩挲着與她相同的玉玦,喑然無聲。
少時,她十分喜愛李玚腰上佩帶的玉玦。那玉玦通體白玉,不參任何雜質,在陽光下如池水一般清亮。她總是吵着嚷着讓李玚把玉玦借與她把玩,她愛不釋手,想讓李玚把玉玦送給她。李玚拗不過她,便讓宮中玉石匠用同一塊玉磨了個一模一樣的送予她,她才罷休。
想起自己年少時的無賴,她兀自偷笑着,深深地注視着李玚。隻可惜她流離失所時,那玉玦遭人掠搶,在地上摔了一下,裂了一道縫。
她明白,李玚想阿晗了。無數個颠沛流離的夜晚,她也是這樣默默看着月色,思念着她的阿浔。可不曾想如今二人走到這步田地,她不能進,也無法退,隻能帶着冷靜與沖動,站在李玚身邊。
李玚醉于這夜色中,話裡帶着從未對沈書清有過的溫柔,喃喃道:“阿晗,我遇見了一個人,她很像你。我總覺得或許你和她之間,存在某種關聯,可是我找了很久,都沒有發現。終歸是我空歡喜,以為你還活着,甚至出現在我身邊。”
他噙着淚,手拂拭了眼角,苦讷道:“阿晗,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我找不到你,好像也找不到了我自己。”
而他的阿晗,隐于叢叢山竹後,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