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經過幾日的發酵,《申報》上的新消息迅速爆炸,真兇原來是東洋鬼子,街頭巷尾但凡讀過點書的人無一不在讨論徐州小童案。
乃至某某軍與某某軍在中原激烈交火,某某教授與某某教授互嗆數日不絕等等,這種吆喝般的壞消息,其勢頭也被此案狠狠碾壓,淪為陪襯。
印刷廠裡,三個人圍着一台轟隆作響的印刷機,胡玉坤輕輕拿起一張試讀,新鮮的油墨味從報紙上傳來,看着整齊的鉛字。
他歎了口氣,期望從清澄臉上找到答案,他心裡有些擔憂把事情鬧這麼大,甚至動用特殊手段真的好嗎?然而清澄隻是面無表情的盯着起落合上的印刷機吐出更多的報紙。
終于胡玉坤還是仍不住心中的好奇詢問清澄,為什麼要自己以親日份子的口吻寫文章罵她呢?”
清澄隻是含笑回答他“釣魚”二字。
胡玉坤不知道她要釣哪條魚,隻能再去問菜頭:“菜頭,清澄收集的消息,你梳理的怎麼樣,有用嗎?”
“廢話,當然有用。我查到高橋就是聯.系車轱辘的副礦長,這個混蛋剛從東北回來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下次讓老子遇到一定弄死這個日.本.兔爺。”菜頭泵張的戾氣仿佛将周身的空氣燃燒殆盡。
“菜頭,你還查到什麼?”清澄總覺得所有事件都不是獨立存在,就像小時候玩的魯班鎖,看似不規則的木塊,隻要按着順序拼好了,插上關鍵的銷子,就是一個完整的木球,摔都摔不破。
菜頭一開始就順着東洋鬼子那條線,查到高橋和煤礦老闆小林司郎高中時就是好友,去年年底随小林一起來中國,之前倒是消停,沒做過什麼違法的事。
但是那個叫石川的,一點曆史記錄都沒,連入境時間都查不到。這人要麼一直呆在國内或者出生在中國,要麼用了假名入境。
沒辦法,他又重新連上車轱辘那條線,車轱辘手下的牙子說之前倒騰過一批孩子,大約4-12歲男女都有。他倒.賣.姑娘大家還能理解,就是供山裡的禽獸.淫.樂.呗。但是他們要孩子幹啥?菜頭實在不能理解。
在場的另兩人也搖了搖頭。童工更聽話?吃飯少?價格便宜?但是五六歲的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性價比不如剝削成年勞工。特殊愛好?高橋這種畢竟是少數,不然就不用買少女了。
經過三人反複讨論,一時很難做出判斷。現在隻能摸着石頭過河,兵分兩路同步進行,一是繼續深挖車轱辘這條線,二是等釣魚結果,看能釣出什麼魑魅魍魉來。
唱反調的報紙成功發表後,輿論迅速産生分化,一派站出來維護《申報》的論點,不論兇手是哪國人,犯了法就要嚴懲,另一派則抨擊《申報》借極端案件煽動國内民粹,破壞中日友好,其心可誅。
撈過報紙,清澄諷刺一笑,“釣魚”出奇的順利,在點亮一個熱點後,為了保持持續的熱度,需要有人來唱反調。然後輿論會被重新點燃,會有更多的眼光關注過來。
畢竟大家都愛看狗血的反轉,一時間支持的與反對的,親日的與仇日的,口舌唾沫打的熱鬧,沒過幾天開始出現一批理中客呼籲大家保持克制,不要被情緒主導,要有自己清醒的思考。
又看了幾份翻譯的洋報,清澄驚喜的發現日本在華辦的《上海商業雜報》也表态了,這報紙名字有點熟,哦~想起來了,老王上次說過它和礦場是同一個幕後老闆,它的報道倒是有趣,可以推給菜頭調查。
“前日偶得此事,吾為同胞之惡行深感歉意,給他人添加如此麻煩,太失禮了。童子無知,乃至成葌,實屬萬死不能擇其咎。”
“害群之馬關押期間,自愧之情,夜夜不能寐,又與獄中身染惡疾,雄壯之軀,今則形銷骨立,其已擔責。奈何有金某某羞辱吾之同胞,又羞辱童子之家人。”
“反複提及童子之傷,又延請西法醫使得屍身不得完整,案子不結,童子一日不能入土為安,金某某之所為,不亞于照法取血,食人血饅頭,童子之利益亦為其所損,吾痛心疾首,願罪人早日引渡回國接受審判,最後望金某好自為之。”
小小的散文跻身在各大新聞裡,在頭條上晃一眼,便淹沒在其他報道的長篇大論裡,很難再找到這篇文章。這種先是道歉裝作某某路人。
然後表示那兩人知道錯了,犯人在獄中可憐的不得了,請你們放過他們吧,話鋒一轉開始罵清澄,屍檢破壞屍體大逆不道,反複報道是吃人血饅頭,給孩子家屬傷口上撒鹽。
侃侃了一大篇,寫文的人不僅懂中國儒家文化,說不定還看過魯迅先生的文呢。清澄都想給那人鼓鼓掌了,轉移矛盾,歪曲事實的手法真是漂亮啊!
表面扮演中立的理中客,實則一直在同情罪犯多可憐,發表犯人和孩子都是受害者這種荒謬的觀點。最後還威脅了她一把,以為她會怕嗎?呵呵,笑話!
她能預想到大家看到此文後,會有不少人被帶偏,轉過頭來罵她。可清澄自幼被教導事不避難,知難不難。猶豫退縮隻會讓人家更加得寸進尺。既然你跳出來了,那就幹吧!
豎日,在紐約、芝加哥等外刊,突然刊登了一篇英文寫的題為《惡魔在人間,地獄空蕩蕩》的散文,一石激起千層浪,用洋人虛僞的話術,談談人權,聊聊自由,登時在洋人圈裡掀起軒然大.波。
這次算是犯了衆怒,倒逼得巡捕房開了緊急新聞發布會,特意申明案件還在審理中,然而謠言還是滿天飛,畢竟辟謠的速度哪有傳謠的速度快。
這下算是給巡捕房的人抓到把柄,以違反出版法非法傳謠這種不至死的罪名,逮捕了徐州城被各大報社辦事處的主編和主筆,以茲警告。
一時間徐州城内的各大報社風聲鶴唳。大報不敢動,小報就更不敢動了,這案子似乎有被強壓息鼓之勢,然而總有人在渾水中一枝獨秀。
《申報》史老闆知道自己家編輯被無辜逮捕後,親自發文大罵警.署違反言論自由,無人知曉的事情就等于沒有發生,相當于掩耳盜鈴。
他家編輯頂着巨大的罵名也要記錄事實,是為了以後不再發生同樣的事情。國之弱,外交殇。既然傷口露出來了,就大大方方的治療,諱疾忌醫隻能讓國人的脊梁長蛆發爛。
最後警告了徐州警署,再不放他們編輯,史老闆就要聯合媒體界的大老闆一起鬧到南京政.府去,看看是他們署長的烏紗硬,還是腦袋硬。
更絕的是《申報》起頭後,幾家大報不約而同的刊登了同一批照片,其中一張内容是牢房裡的兩人撸起袖子,精神煥發吃着雞腿,露出的小臂上還有半個紋身,而牢房内被褥桌子台燈一應俱全,把鐵栅欄拆了說是客棧都有人信。
此圖配文:徐州小童案兩重犯。
而另一張是個背影,一個高挑女子的背影,兩個手持警棍的巡捕反手羁押着那女子,前方是打開的警車,整體畫面有些蒼涼。
此圖配文:記錄真實的逆行者。
還有一張是幾個帶着眼鏡和拿相機的記者與黑衣巡捕們在某報社前打作一團,畫面張力十足,似乎是站在高處抓拍的。
此圖配文:為言論自由抗争的戰士。
幾張照片一經發布,輿論為之大嘩,地方性的涉外刑事案件忽然變成全民關注的大事件,他不再是茶餘飯後聊天的談資,而是代表了言論自由,人權國法。
“破壞法治精神,妨礙言論自由,倒行逆施,甚于舊軍閥,酷民兇殘,實屬黨國叛徒。”——《北平日報》
“毀法亂紀,蹂.躏人權,低眉媚外,草菅人命,殊為黨國之玷,亦我全民公敵。”——《皖城報》
“呼籲将巡捕房一幹人等免職查辦,以重法治,而維人權。”——《金陵晚報》
“徇私枉法之輩,因予以嚴厲處分,以維人權而彰國法。”——《申報》
………
巡捕房的署長辦公室,自從上午開始辦公,桌上的鈴聲就沒斷過,不是某某洋行代表要求嚴懲兇手釋放記者,就是小報記者打電話問辦案進度,要麼就是日領館發表抗議,要求按照條約引渡兇手,甚至南京的好幾個委員都打電話來詢問進度。
鈴鈴鈴……鈴鈴鈴……署長實在不堪其擾,怒拔電話線,這下世界才安靜下來,精疲力竭的攤在扶手皮椅上翻着白眼。
心中把打電話的人逐個罵了一通,特麼死了個中國孩子管你洋人屁事,生意都不好好做,蠻夷就是蠻夷,把别人家的棺材拉在自己門上哭,還真當自己是文明人了。
那些狗.日的記者更煩,屎都是你們在攪,屁股卻要老子擦。還有東洋鬼子也是,繼續裝死等風頭過去了不就好了,非要同記者一起攪屎,把火往懷裡扒。
這當口,辦公室的門又被人敲響,署長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對着那人破口大罵:“沒看到老子在休息啊!滾!”
“阿肆,你讓誰滾呢?”聽到門口低沉的男聲,署長心突突亂跳起來,急忙上前開門,恭敬的把人引到沙發邊,一把撸掉沙發上的雜物為他騰位。
來人不是别人,正是紅花會的師爺,奎爺的親弟弟,江湖外号花三爺,他的話就是奎爺的話。署長不知道紅花會又要出什麼幺蛾子,急的他手心都捏出一把汗,兇手不是知道了嗎?
“三爺,什麼事勞煩您老親自來我這破地方?您打電話說一聲,小的一定辦妥帖。”署長咧着嘴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可愛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