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他就從拉她下棋,變成了教她下棋。
陪他下棋的日子久了,她逐漸有所察覺,周荃珝這個人,其實從一開始就将他自己當做了棋子。
他以己為棋落入朝堂,卧房中所擺的棋局就如同他的處境。
三方被困,九死一生。
“他說,他的兄長在送他棋子時曾告訴他,棋如人生亦如戰場,落子無悔。若想赢,從開局之際就需要設好陷阱誘敵深入,也需要在對手反應過來之前将其困之,再徐徐殺之。”
“他也說,他的兄長曾告訴他,在戰場上,但凡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輕易認輸,因為作為邊軍将士,每個人的背後都站着親友,站着數不盡的百姓。”
周荃珝一直都記着這些話。
所以,在昔年榮寵無限的光永侯府一朝敗落的時候,在一些不懷好意之人正要将奚落冷眼落在死裡逃生的他身上時,這個曾被多名大夫斷定命不長久的周家小公子,才會以自身為明棋,主動跳進了朝堂這盤棋局之中。
朝堂風雲詭谲,所見皆為陰謀,所赴皆為殺局。
每個人都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可每個人,也都執有屬于自己的棋子。
步步為營,各自為戰。
周荃珝正執着屬于自己的棋子于死路中辟生路。
這一盤棋的輸赢還未塵埃落定,此時論成敗還為時尚早。
“我押他會勝。”章糾白說,“你敢同我賭麼?”
偏圓的鹿眼裡帶着刺人的光彩,這樣的光華令人恍惚,周荃瑾不由有些怔愣:“以什麼作賭?”
“三壇子的夢三天。”
“小兒行徑。”周荃瑾移開眼。
“你不小兒行徑,你不小兒行徑你鑽牛角尖?”
“你……”周荃瑾一噎,半晌才吐出一句:“牙尖嘴利。”
“知道就别惹我。”
不遠處的村落裡傳來幾聲犬吠,章糾白隔窗聽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你們兄弟兩人啊,明明都在意對方,卻從不将這種在意宣之于口。你們都以為對方不知道,可對方怎麼可能真的不知道呢。”
“晟大哥,其實最開始的時候,你可以不去西北的,對吧?”
周家掌晟平軍幾十年,到了光永侯周乾子侄一輩也需要有人為兵為将。
長公子周荃瑾自幼才學過人,若不是他主動跪求周乾允他去西北,周乾其實不太舍得讓這個長子跟着自己去西北飲風吃沙。
周荃瑾之所以會随軍戍邊,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出于對胞弟的疼愛。
他是擔心胞弟将來吃不了習武的苦才會自請去西北。他知道,隻有他去了西北,胞弟才能安然地留京坐看繁華。
可是啊,周荃珝所過的日子卻沒有周荃瑾想的那麼肆意随性。
作為光永侯府小公子,周荃珝自出生便備受矚目,六歲便被召入宮做皇子伴讀,一言一行無不在晃晃目光下。
在宮中時,周荃珝一刻不敢松懈。他要當好十三皇子伴讀,就得時刻守在十三皇子身邊替十三皇子擋去明槍暗箭。
便是在周府,他也不敢懶散。
時刻做着一個堪稱同齡人表率的世家小公子,他精通六藝雅學,自識字明理後便少對周夫人撒嬌。
他不稱周夫人為“阿娘”隻稱其為“母親”,态度多為恭謹,很少親昵。
就是這樣一個從小便站上了雲端的人,被孫荊評價為不似真人。
孫荊曾同她說過很多關于周荃珝的感受。他說之所以會這麼覺得,是因為公子沒有明顯的喜怒。
他說,公子樂于香道不假,可泰合元年回府之後卻一下将與香有關的所有物件鎖了起來不再觸碰。
且早些年裡,除了香,孫荊并未見周荃珝對其它任何事物表露出明顯的喜惡之色。
就說菜肴吧。今日若上了一道新菜,周荃珝夾過一筷子之後就不再碰,明日再上,他仍是會夾上一筷子。
你要說他厭惡此道菜品吧,他每次都肯沾,你要說他喜歡這道菜品吧,他又隻沾一筷。若你自作主張将菜給撤了,他會問上一句為何要将它撤下。
問話的周荃珝語氣尋常,心思卻令人捉摸不透。
不僅是菜肴,孫荊說周荃珝對許多東西都是如此。他說周荃珝看什麼都好像看得比較淡,都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便是人,好像都沒有特别喜歡或者厭惡的,對誰都能以禮相待,與誰都能說上幾句話。
穿着華服,做着雅事,承受着無數人或嫉恨或豔羨的目光,也承受着諸多未被宣之于口的期待和責任。
自出生便是人上人的周荃珝,好像一直都在做他人眼中的“光永侯小公子”,并非是在做真正的自己。
周荃瑾自以為選擇了随父戍邊就能讓胞弟和母親永享都城的安穩太平,周荃珝自以為做好周府小公子該做好的一切就能讓天子減少幾分對于晟平軍的猜疑。
一個主動攬下明槍,隻因想保胞弟母親一世安穩平順,一個默默吞下暗箭,隻為讓父兄無後顧之憂。
早年間的這一對兄弟,各有思量,各有隐忍退讓。
可這兄弟倆,到底是小瞧了時局,小瞧了帝王心,也小瞧了北雎人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