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阿璃以及其餘一些人随師父修行時,瑾白便已經想通了。她與洛魂之間,從前是過客,往後,是友人,也隻是友人。或許也不必傷懷,這是一早就知道的結果,隻是曾經不願接受。但随着踏上江湖,知悉了洛魂與奏的江湖故事,知悉了阿璃的故事,便能知道她對奏的愛、對顔霜的愛。
既然,她們雙方都已經明确了歸宿,自己又何必橫生枝節呢?
瑾白向來是善良的,哪怕過了二百餘年依是如此。除卻李家那次意圖截殺她的變故,此外,她尚未染過人命。甚至那李家四人都是黑錦予以了結的,她親手殺的人,依然是零。
她便是如此,善良到近乎愚蠢,哪怕是面對自己記挂了二百多年的人,在終于迎來相見之後,卻還能将之拱手讓人。
霧氣将要散盡,便可見洞府石隙滲下的天光。瑾白望着自己映在冷泉中的倒影,忽覺執念原是浸透月色的绡紗——看着剔透輕薄,真要從血肉裡抽離時,卻扯出如山河綿延萬裡的痛。
她看見,夜明珠分明将蘇璃鬓角染成銀絲,恍惚之中,又與風雪通天淵之下那人回眸時的霜發重疊,驚得她指尖在衣裳上掐出幾道新月般的痕迹。
她記得,常練劍處有塊石壁,其上深淺交錯的劍痕,恰似情字百般寫法,最淩厲那筆偏偏劈在友字收鋒處。如今恍然,兩百載的春秋,足夠将赤焰熬成溫酒,醉意沉澱下去,便化作藥圃裡年年重生的忍冬藤。
執念好比落在掌心的薄雪,攥得愈緊,化得愈快,反倒攤開五指任山風穿過時,那些刺骨的寒竟成了沁脾的涼。最灼人的,從來不是求不得,是捧着一腔赤誠卻不知該往何處安放。
執念亦是落在青衫上的棠梨,開時轟轟烈烈壓彎枝頭,謝時卻要化作春泥護住新芽。最深的溫柔,從來不是追逐日月的癡纏,是化作山岚默默籠住舊人的歸途。
成全,或許才是善良與溫柔的最終美德。
——僅對瑾白而言。
“嘁,哪天一個人練劍又給自己練哭了,你再去想想這點破事的對錯。”
惡鬼的出言,永遠是那般刁鑽而直戳人心。即便先前處于被封印而沉眠的狀态,她依然能感知到外界所發生的故事。因此,在她脫困之後,她也依然能用過去二百年間發生在瑾白身上的故事,來調侃取笑于她。
瑾白隻是輕輕緩了口氣,卻并沒有被惡鬼這番話影響到什麼。“時過境遷了。”她對惡鬼輕輕地道,“已得重逢,縱然心中曾有千言萬語,如今也不剩什麼了。”
“我不信。”
“那是你的事,我不需要你的信任。”
“啧,對那小姑娘這麼溫柔,對我怎得一如既往地冷漠無情?”
“你也知道是一如既往。”
“我生氣了哦,下次什麼遭什麼難,你自己扛吧,可别想着還有我給你兜底。”
……
瑾白默然片刻,似乎還想與她争辯什麼,卻發現再也無法将聲音傳遞給那個惡鬼。
從來如此,在這副身體裡,明明那個惡鬼還處于被封印的狀态,可偏偏她的自主權比自己還大,仿佛她才是身體的真正主人一般。就像此時此刻,她甚至能屏蔽自己對她的話語,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但,黑錦也的确擋下了許多劫難,雖說大部分都是她自己招來的,但也有是替自己擋災的時刻。她雖總是苛責予人,但抛開那些刻薄的話之後,保留話語的主體,便會發現她的基本邏輯總是沒錯的。
如此“惡鬼”,是否也該對她寬容些呢?
瞧吧,瑾白便是如此,哪怕是對待毀了她曾經生活的一切的黑錦,她竟也抱着寬容與良善。畢竟,她曾經真的被說動過。
在上元詩酒會的那一夜,獨處時分,黑錦說,若是她不曾出現過在瑾白的生活之中,情況又會如何發生呢?
瑾白不會遇見洛魂,不會拜老劍神為師,亦踏不上仙途,拿不起劍拿不起笛子。或許隻能被家中安排,去大戶人家做個姬妾,守一窗西月,看一樹黃花,日子一眼望得到頭,一輩子碌碌無為而蹉跎……
“瑾白?瑾白?”
一聲聲的呼喚,還包括諸如“姑娘”“仙子”乃至“師姐”的稱呼,但終于,瑾白還是因為被喚了名字而清醒過來。
她看着面前帶着些許擔憂神色的蘇璃,面色略帶赧然的绯紅,輕聲道:“我無事。”